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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7:15 作者: 唐欣恬
    黎志元沒有來美國。不用為我保駕護航,他就沒有非來美國不可的事了。我照著他的囑咐,一天給他打一個電話,用以報平安。我唱反調:「報平安有什麼用?有朝一日我不平安了,你還不是鞭長莫及。」我兩天給我媽打一個電話,也是報平安。

    我之所以給黎志元一天一打,給我媽兩天一打,是因為我媽已經把話題從待字閨中的老姑娘上升到了大齡產婦。她說:「溫妮,你要是再不抓緊結婚,到時候成了大齡產婦,身體就不好恢復了。」我氣結:我大好的二十五歲年華,已經被我親娘與大齡產婦掛了鉤。天下的媽媽都是武斷而善變的。女兒年紀輕時,像防賊一樣防著她與雄性接觸,哪知,才過了區區幾載,就又巴不得她談情說愛結婚生子生女一條龍了。而做女兒的,除去「年紀輕」和「大齡」,中間根本剩不下幾年好光陰。

    黎志元比我媽讓我省心得多。我只要給他講講我學了什麼,吃了什麼,他就滿意了。我還對他說:「茉莉結婚了。」於是他買了一對手錶寄去給茉莉,周到極了。茉莉看到手錶,大喜:「溫妮,黎志元是多好的男人啊。」

    培訓地所在的這個小城乏味極了。除了散落著諸多公司以及公司宿舍外,就是零零星星幾家便利店和酒館。晚上,我會和一道培訓的同事們去喝上幾杯啤酒,再回到宿舍酣睡。

    在舊金山工作的亞當不拘小節,他對我說:「我曾與你的魏老闆共事過。你知道嗎?他的最愛是一個泰國女人。」我大驚:「魏老闆也有最愛?」虧他還常常標榜,自己對身邊的女人都一碗水端平。亞當也大驚:「誰沒有最愛啊?」我想想覺得也對,連十個手指都會爭出個長短,環肥燕瘦又怎會拼不出個高下?我問亞當:「那泰國女人現在在哪兒?」亞當搖搖頭:「不知道,應該是泰國吧,她嫁了個又黑又矮的泰國男人。當初你的魏老闆得知自己敗給如此對手,幾乎犯了心臟病。」亞當大笑,我卻對魏老闆刮目相看。痴情的人難免受傷,受過了傷,痴情又難免變成了博愛。

    一晚,茉莉給我打來電話,吞吞吐吐:「溫妮,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和你說。」我道:「你要是不說,何必給我打來電話。」茉莉開口:「今天,肖言找過我,他知道你現在在美國。他問我能不能聯繫上你。」我一時說不出話來。茉莉的聲音越來越小:「他一直求我,我一心軟,就把你這個美國的電話號碼告訴他了。」我長嘆了一口氣,還是說不出話來。

    世界太小,我不知道能躲到哪裡。肖言每每一出現,白皙的面孔和頎長的身形後,總是有排山倒海的伏兵。我怎能做到心無旁騖?我怎能不管不顧地去與他轟轟烈烈?我做不到,我是個思前想後的膽小鬼,早就該剃了頭,出家去。

    我的電話一直沒有響。茉莉告訴了肖言我的電話號碼,而他卻一直沒有打給我。我變得愈發忐忑了。

    上網看見莉麗。莉麗說:「公司一切正常,你不用掛念。」我說:「萬一突然不正常了,你也要記得把這個月的薪水打到我卡上。」我問莉麗:「你與程玄如何?」莉麗嘆氣:「還能如何?還不是繼續做著牛郎織女。」我勸她:「這樣也好,免得天天面對面,磕磕碰碰。」

    我終於接到了肖言的電話。他對我說「小熊」時,我咬了自己的舌頭。因為,我的手機上顯示的並不是中國的號碼,而是美國的。肖言,已人在美國了。

    我問:「你,你在哪裡?」肖言告訴我:「芝加哥。」我突然覺得我和肖言被什麼人作弄了。就像是一場遊戲,我從美國追著肖言到了中國,就在要追到時,有個什麼人,吹響了哨子,說道「交換」,於是,肖言又追著我自中國到了美國。我想:我們在失之交臂,我們在被老天爺作弄。

    第九十六話:斜對面的便利店

    肖言對我說:「我在芝加哥等你。」我啪地掛上了電話。

    上課時我心不在焉,總覺得耳邊有人俯下身來呢喃:「我等你,我等你。」我嚇得哆嗦,伸手向耳邊揮去,卻只揮開一掌空氣。旁座的人嚇了一跳,以為我突然抽了羊角風。

    晚上,我照例給黎志元打電話。黎志元說:「天氣預報說你那邊要降溫了。」我卻道:「嗯,吃過了。」黎志元問:「嗯?什麼?」我仍心不在焉:「晚飯啊,吃過了。」黎志元說得鏗鏘:「我說,你那邊要降溫了,記得多穿。」我這才哦哦應了兩聲。黎志元並不勉強我,只說:「溫妮,如果有什麼難事,你可以同我商量。」

    難事,說得多好。肖言的確是我的難事。

    我說:「肖言,他來了美國。」黎志元靜了靜,連呼吸都隱了去。我有一絲懊悔,我何苦用肖言這樁難事,來困擾我的飯友。飯友開了口:「他沒道理讓你過得如此艱難。」

    我舒出一口氣。肖言不懂我的艱難,黎志元卻懂。肖言讓我惦念他,我就惦念他。而他仍不覺得滿足。他要環繞著我,讓我見不得別人。他要在他需要我時,我就像個神仙般冒著仙氣,轉兩個圈轉到他面前,唇齒間還要帶著柔情。他不如撿上一塊石頭,照我的後腦砸下去,讓我忘了這輪秋冬的種種,這樣,我才能睡在他身邊,而不去夢見喬喬和那骨肉離散的肖家三口。

    我撥回肖言給我打來電話的那個號碼,卻發現,對方是一個便利店。那便利店地處我和肖言舊時所住地的斜對面,我們不知道曾在那裡買過多少只雞蛋和多少瓶汽水。一分鐘前,我想打電話對肖言說:「暫時,我們不要再見面了。」可一分鐘後,我奔向了大巴車站,奔向了開往芝加哥的末班車,奔向了肖言。我迫不及待地想同他見面。

    肖言就坐在那間便利店裡。夜深了,店裡只剩下了他和一位夜班店員。他坐在落地窗邊,手中有一分報紙,而目光,卻落在報紙之外的什麼地方。我站在路對面,潸然淚下。

    過了一會兒,我才走向店門。推開店門,有一聲悅耳的叮咚,那昏昏欲睡的店員精神過來,說:「歡迎光臨。」肖言望向我,嘴角漾出如釋重負的笑來。他也說:「歡迎光臨。」店員也笑了,他一定知道了我這個中國女人就是肖言這個中國男人要等的人。

    我和肖言在深夜的芝加哥中手挽手而行。地球是圓的,多好,我們隱匿在這一端,隱匿在另一端的中國人的視線之外。而我們的視線中,也只有彼此。

    我問:「你怎麼知道我來了美國?」肖言說:「我打不通你的手機,於是打去問了你的公司。」我又問:「怕不怕我就此不見了?」肖言握緊我的手:「怕。」

    「記得,你的手機曾停機,我也曾找不到你。」我回憶道。

    「我大致與你那時同一般心焦,或者更甚。」肖言竟說出如此令我窩心的話來。

    我們再也不要回去中國。我幾乎說出這胡作非為的話來,卻又一下子哽在喉口。我知道,就算我說了,肖言也不會應我,而就算肖言應了,我們今後也並無幸福可言。

    「聽說,『合振』通過沃爾瑪攻占美國市場的進度頗為順利。」說出口的,只能是這句話。

    「聽說?」肖言笑了笑:「你在因為關心我而關心著『合振』嗎?」

    我不置可否。

    肖言繼續道:「還算順利。下個月,沃爾瑪所售的園藝工具中,就會有我們的產品了。」

    我看得出,肖言的臉上有發自肺腑的笑,就像兒時看著自己的手工作業被布進櫥窗,就像有朝一日,看著自己的孩子功成名就。那種笑,漫溢著驕傲和滿足,並不是我能帶給他的。

    肖言又說:「不過,醫療工具方面,就不算好了。訂單拿下的並沒有我預期的多。」

    他的眉又微微皺了起來,思緒像是飛離了我的身邊,飛去了「合振」。我微微嫉妒起來,更多的,又是哀愁。我們果真在各自的軌跡上漸行漸遠了,他在為了「合振」嘔心瀝血,那我也為我那曾痴情一時的魏老闆鞠躬盡瘁好了。第97——100章  第九十七話:不歡而散

    我和肖言步行到了學校。路上行人寥寥無幾,多半是流浪漢和酒鬼。我鬆開肖言的手,跑遠了兩步,再回身對他喊道:「嘿,同學,你叫什麼名字?」肖言也喊回來:「我叫肖言。你呢?你叫什麼名字?」我笑了笑:「我叫溫妮。」有酒鬼看向我們,大概以為是同道中人。

    要是時光可以倒流,有多好。要是我們才甫相識,有多好。

    天蒙蒙亮時,我和肖言才奔向了車站。我會乘第一班車,回培訓的那個小城。而肖言會從芝加哥直接飛往波士頓,在那裡,有他的公事。我愚蠢地問:「你來辦公事,順便來找我?」肖言卻說:「公事才是順便。」問過了,我才覺得愚蠢。連手都不該相牽的兩個人,又何必苦苦糾纏這等細節。

    末了,我對肖言說:「回國後,我們暫時不要再見面了。」末了,我還是吐出了這句話。肖言竟微慍:「怎麼?你仍不相信我對你的感情嗎?」我的心往下沉了沉:「並不是有了你的感情,我就可以不顧我的道德感。」

    「道德感?那你就不該來芝加哥。」肖言的語調重重地砸在我的耳膜上。

    我的手哆嗦起來:「的確,我不該來。」

    我上了大巴,不再望向肖言。他追來了美國,帶給我鋪天蓋地的撼動,但我的日子仍然艱難。他仍然苛求著我守在他的身邊。他要擁有著「合振」,擁有著對肖家二老以及喬喬的責任,也要擁有著我。也許,他並不認為這是苛求,因為他認為他的愛,可以抵過我所擁有的一切。而一度,我竟也曾這麼認為。

    好一場不歡而散。

    我用手撐著腦袋聽課,眼皮不住地往下耷拉。人生像是從未這麼疲憊過。

    茉莉打來電話關心我:「肖言有沒有聯繫你?」我說:「有,我們見了一面。」茉莉大呼:「啊?他也來美國了?」我避重就輕:「嗯。他來辦公事,順便見見我這個老友。」茉莉拆穿我:「老友?他怎麼不說來見見我這個老友?我結婚了他也不說祝賀祝賀,跟黎志元簡直是天壤之別。」茉莉已經完全投了黎志元的門下,絲毫不念及和肖言的同窗舊情了。

    我打電話給黎志元,他並沒有問及任何有關肖言的事來。他懂得我的艱難,也就懂得了如何不令我艱難。我說:「等我回上海了,我們去好好吃一頓。這邊的伙食簡直太單調了。」黎志元笑了:「好,我的飯友。」

    直到我結束了培訓,準備啟程回上海,肖言都沒有再聯繫過我。我也並不知道他是否已經回了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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