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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7:03 作者: 亦舒
小雲又哭半日,把哭娃這稱呼發揮淋漓盡致,兩眼腫得咪成一條線。
辦公室有電話找他處理文件,他索性叫同事到孟家一起工作,廚房一張大檯,正好利用。
一德隔一會去臥室看小雲,開頭她靠在窗前觀園景,後來就睡著了。
同事都不願離去:「空氣清新、光線明亮、音樂動聽、茶點又豐富,乾脆下午到此辦公。」
他們終於告辭,一德出了一身汗,借地方淋浴,女傭把雲爸的衣物借給他替換。
他聽見身後有聲響,轉過頭,發覺小雲已經起來,正在打量他呢。
他笑問:「好些了?真能哭,嚇壞人。」
小雲走近他身邊,「沒想到渾身肉肉,比想像中胖。」
小姐的脾氣!不久前還痛哭失聲,一忽又對他身段發表意見。
一德不敢得失小雲,陪笑挺胸,「不夠漂亮?」
小雲看很久,「十分可愛。」
她把胸靠到他背上,抱著不動,像幼兒抱玩具熊那樣用力。
一德不敢透氣,生怕小雲放手,那種被所愛的人戀戀的感覺,美好得叫他鼻酸。
他在身前握住小雲雙手。
他不知小雲心思已經轉回;苦纏沒有結果,像幼幼與素西,做得自尊失落,人家還是拒絕回頭。
小雲黯然,如果不能與至愛在一起,那麼就愛與你在一起的人。
世上大抵沒有完美的愛,要不燃燒,要不持久,兩者不可共存,能夠和平分手,已經幸運。
小雲覺得胸里已經掏空,以後,再快樂的事也缺那一角,永遠無法補償。
小雲開始明白幼幼失去的是什麼。
這時女傭在門外輕輕說:「吃飯了,小雲你吃不下喝碗湯也是好的。」
一德緊緊握住小雲的手,他們兩人並排坐,一個用左手,另一個用右手,也吃完一頓飯。
之後,一德每天到孟家,帶來一箱書也一匣衣物,同事都知道他在什麼地方,紛紛來喝咖啡,「幾時結婚」,「她還小,等畢業再說」,「那還要多久」,「兩年吧」,他代她寫功課,幫她做報告,不久他成為半個天文學生,對「紅光外移證實宇宙不斷擴張」一說尤其感興趣。
大半年過去了。
同事們管小雲叫奶娃,覺得她恁地稚氣愛嬌,一有時間便靠在一德背上,惹一德情深垂目凝視,各人都希望有那樣愛人,可是又怕過度困身。
「不,不,」一德維護小雲,「她時時獨立行動」,大家都笑。
一日雲媽在電話中說:「小雲,悠悠要回來住。」
小雲心一跳,「可是想離婚?」
「啐,你說什麼,悠悠懷孕,堅持回到她出生的醫院生產,我們一大班人只好陪她。」
「都是西方先進國家,家家醫院都安全。」
「怎好與孕婦爭辯。」
「大偉也一起?」
「大偉及父母都共同進退。」
「幼幼被你們縱壞。」
「不是我,大偉媽笑開懷,聲明非洲也去,只盼年年有得去。」
小雲駭笑。
「我們下月一號起程。」
「呵,幼幼已經腹大便便。」
「是呀,胎兒時時踢動,頑皮有趣。」
「是男嬰?」
「不然大偉媽這樣高興?」
「大偉媽是知識分子,諳三國語言,怎麼也學這套。」
「那就得問她了,呵呵呵。」
小雲說:「你得多找幾個幫手服侍她。」
「我會安排。」
小雲同一德商量:「我得避鋒頭。」
一德暗笑,「兩對家長一個孕婦一個賢夫,擠滿整間屋,你到我公寓暫住如何?」
這時才知道擁有物業的好處。
一德立即幫女友搬家。
他看著小雲囑咐傭人:「你起碼得找兩名全職助手:一個收拾洗燙,另一個出外辦貨,還得多找一更司機,你們腳步要輕,幼幼怕吵,如今懷孕,想必更加挑剔,問仔細她要吃什麼,一天三餐,外加早晚點心、水果及糕點多買些」頭頭是道。第十二章 「呵,只得一張床。」
而且是小床。
「我有睡袋。」
小雲雙手扯住他的衣襟,用力把他推到牆角,猙獰地問:「叫我睡地下?」
「不,不,我——」
他還能說什麼,渾身蘇倒,小雲不放過他,擰他臉頰,捏打他手臂。
多美,一德心想,一個願打,另一個願捱。
小雲一路推拉,他退後,忽然兩個年輕人齊齊倒向單人床,轟一聲,小床不勝虐待,四腳鬆脫,床塌下。
小雲忍不住大笑。
一德呻吟:「這件事千萬不能叫別人知道。」
小雲不放過,「你看,惡有惡報,你黑心,叫我睡地下,結果你也沒床睡。」
一德百口莫辯:「冤枉。」
「記住,但凡女生不高興,都是男人的錯。」
「是,是。」
小雲忽然降低聲音,「你就是我的床墊。」
「明白,明白。」
小雲「霍」一聲把他的皮帶抽出。
一德覺得他似置身天堂一般快活。
當然不能沒有床,他倆到家具店選購。
服務員努力推薦雙人床。
「我那隻指環仍然在褲袋裡。」
小雲不出聲。
結果,他們選了兩張小小單人床。
悠悠與她的大群隨扈終於駕到。
雲媽把主臥室,讓給親家,他們用小雲房間,悠悠睡自己臥室。
小雲發覺幼幼一改常態,並不如想像中刁蠻,她情緒平穩,對環境反應有著十分之一秒的遲鈍,仿佛靈魂要利用剎那歸位。
她四周的人包括大偉卻絲毫不覺這細微差異。
幼幼胖許多,小圓臉有點臃腫,動作緩慢,那日,她坐臥室窗前,小雲把姐姐雙腳擱在膝上,替她按摩足踝。
小雲問:「辛苦嗎?」
幼幼答:「媽媽囑咐:再辛苦也不能講,免得小雲對懷孕一事有陰影。」
「呵。」
幼幼忽然說:「真不知道如何會走到這一步。」
她掩臉哭泣。
「幼幼。」
小雲急急擁抱幼幼。
「別哭,你若傷心,胎兒亦受感應。」
幼幼飲泣。
「你怕什麼,幼兒有四祖爭著照料,還有保姆傭人司機一大堆,大不了我也加入軍隊。」
幼幼不出聲。
「你即要榮升母親階段,從此失去幼幼地位,嬰兒才是新幼幼。」
幼幼忽然掰開妹妹手掌,去看那條白色刀傷疤紋,這時,小雲才知道,幼幼並沒有忘記川流。
世上沒有和平分手這件事,總有外傷內傷,恆久不愈。
兩姐妹相擁而坐。
雲媽看見,取笑她倆,「現在隔了一個肚皮。」
更衣時小雲看到姐姐變形肚皮,驚駭莫名,不敢正視。
幼幼讓她感覺胎動,她也不敢伸手。
可怕。
傍晚,一德輕輕同雲爸說:「孟先生我有話說。」
雲爸心中有數,「請講。」
「我想安排兩家父母見面,並且,想得到你的同意,向小雲求婚。」
雲媽在一旁聽見,只覺雙喜臨門,心裡放下一塊大石,咧開嘴笑。
「謝謝兩位。」
雲爸噓出一口氣,「兩個女兒都送出門,大功告成。」
連一德都笑出聲。
小雲進來,「說什麼那麼高興?」
「一德要向你求婚。」
小雲微笑,「我倆已經同居。」
一德飛紅了臉,連忙掏出指環。
小雲輕輕說:「待幼幼生產後才宣布,以免她誤會有人搶鏡頭。」
雲媽點頭。
小雲把指環套上,看著一德微微笑,一德喜極而泣。
那天晚上,小雲做夢。
她看到自己的胸膛打開,不見了心臟,小雲又驚又急,找來針線,先粗略把胸口fèng好,然後到處找,她去到街市,見兩隻黃狗爭奪一團紅肉,急忙探視,不,不是她的心臟。
剛喘定,忽而看到後園有人燒烤,一股血腥味。
小雲走近,那人抬頭。
「川哥。」
川流仍然那樣漂亮英偉,卻冷冷不羈看牢小雲,像是不認識該少女。
他把烤爐上半焦的肉搬到碟上,切開一片,放進嘴裡,半凝固血液自嘴角滴下。
小雲驚呼: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