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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6:55 作者: 亦舒
雅量鼻酸,她幫他刷背,修剪指甲。
她問:「身上汗毛可需清除?」
「我穿長褲得了,免麻煩,很快又長出。」
「這樣一臉一身毛,得自什麼人?」
「孫悟空,記得嗎,是你說的。」
「我肯定令堂同孫猴從未約會。」
「媽媽說我爸也是這樣,同一個因子。」
雅量說:「請到蓮蓬下沖洗。」
「我的衣服呢?」
「我去看幹了沒有?」
人洗兩次,衣服也洗兩次。
她把乾淨衣服收出折好,放到浴室。
然後把新買的玉簪花插在一隻鐵皮罐里。
這時方正走近雙臂圍住她腰身,臉貼在她頸上。
「他不知道你有這個地方吧。」
「我替你做冰凍咖啡,我有綠豆蓮心甜湯。」
「我喝啤酒得了,你還那麼嗜酒?」
雅量微笑,「每到花前常病酒。」
「姐,為什麼離開我嫁丹麥人?」
雅量不出聲。
「說話呀。」
「我愛他,我想有一個家。」
方正藐她說:「你才不愛他,你不過想--」
「啊,開始侮辱我。」
他看著她,「雅量,這個丹麥人出名好色,他的D走遍天下五大洲,你嫁他?」
雅量忍不住微笑。
「你喜歡他的技巧?」
「來,穿上襯衫,我們出去走走。」
他把她抱緊緊,「我不要出去。」
半晌他自皮夾子取出一張照片,遞給雅量。
雅量一看,怔住,那時她與小毛相擁而睡的照片,他依偎她懷中,一雙胖胖小手肆玩忌憚地握著她左胸。
雅量辛酸,她曾經那麼年輕,奇怪,歲月都到何處去了,她好像什麼都沒做過,又似什麼都沒做好,就這樣,已經老大。
她凝視照片,不能言語,忽然哽咽。
方正輕輕說:「這是我見過最色慾的照片。」
雅量到廚房開了瓶香檳自斟自飲。
「慶祝什麼?」
雅量想一想,「活著。」這是很值得慶幸的事。
她與他在晚風裡出外散步,在秀水街花攤邊留戀。
方正問:「姐最喜歡什麼花?」
「清香的姜蘭。」
他握著她的手到清真館吃羊肉餃子,又緩緩散步回家。
她沒有講,他也知道丹麥人不在京都。
這一兩天雅量都沒回四合院。
電話訊問,傭人告訴她:「荷頓先生一早一晚都問你,我說你在休息,他讓你找他。」
「知道了。」
她剛想回電,方正叫她:「雅量,我租了自行車。」
他們騎車到香山公園,兩人都出了一頭汗。
方正說:「在外國可以脫去上衣,這裡也許不方便。」
他探過頭去親吻雅量。
雅量溫聲說:「這也不大好。」
「雅量,跟我走。」
「去何處?」
「天涯海角。」
雅量輕輕說:「連我這樣一輩子不切實際的人都知道,那不會長久。」
方正忽然動氣,「所有的女人都是牛,雅量,連你也一味盼望永久,世上何來永久,家父廿多歲碎世(原文是『碎世』),賢媛阿姨也已離婚,你同丹麥人會長久嗎,你同他早就完結,不然你不會帶我到這裡來。」
雅量動了真氣,「過來。」
方正以為有什麼好外,也許他的姐會回心轉意,他走近。
雅量沒頭沒腦的打他,「打死你,打死你。」
他不覺痛,緊緊抱住她不放,大笑不停。
傍晚,熱氣與花香一起蒸上來,沉醉得叫人迷惘。
他們推著自行車回家,在胡同口看到一個理髮站。
「咦。」方正喜悅。
有一個小孩坐在椅子上剪平頭,方正看一看招牌,「二十塊錢。」第十一章 理髮匠是個老頭,看到長髮披肩的他嚇一跳:「你要雙倍。」
雅量不服氣,「三十元,你做不做?」
老頭笑,「好,好,這是你姐姐吧,姐弟長得一模一樣。」
方正坐下,「同那小孩一樣平頭。」
老頭動手,方正的幫工發紛份落下,雅量有點不捨得,可是剪了平頭的方正濃眉長睫,神清氣朗,面頰曬得紅粉緋緋,面如冠玉,色若春曉。
世上竟有如此漂亮的少年人!
食色的雅量看著他的臉,淒惘一如湯默斯筆下《威尼斯之死》中老作家艾申伯看到美少年泰芝奧的情緒。
理髮師傅用排筆替客人掃去碎發。
她忍不住伸出手輕撫方正豐滿的嘴唇,他咬住她手指。
方正輕輕說:「你的目光,叫我融化。」
無論怎樣,雅量知道,逝去歲月,不再復還。再下去,徒然落得一點尊嚴不剩。
他們付錢離去。
方正不服貼,「為什麼認定我們是姐弟?」
因為陌生人也看得出他們兩人之間的情愫十分親昵,毫無猜忌。
雅量從身後抱住他的腰。
方正輕輕說:「我哪裡都不想去,我只要與你在一起。「
雅量微微笑,「毛毛。」
她與他坐在小露台聊天喝酒。
「不要再回去,我不想他再擁抱你。」
雅量不得不提醒:「我曾經擁抱不少異性。」
「我不管,你是我第一個女友,那時我三歲。」
雅量忍不住笑了。
方正凝視她,「我知道因由了,丹麥人不再叫你笑,可是這樣?」
雅量點點頭。
生活變得十分沉重,不勝負荷。
方正忽然說:「姐,你像一個孩子,全不合適結婚。」
「你又討打。」
雅量取起一把尺,要打他手心,可是隨即發現更有趣遊戲,她把塑膠尺在卡奇褲上磨一磨,引發靜電,往方正手臂上一放,他長長汗毛跟著靜電飛舞,雅量高興得哈哈大笑。
方正看著他的姐,不由得說:「楊教授,你和智力發展不平衡。」
少年方正不知道,這叫做苦中作樂。
第二天一早,雅量回四合院,碰到使館人員。
「華頓太太,你可好,大使叫我送東西來。」
那助手看著雅量曬得美麗金棕異國風情的臉容有點發呆。
「我很好。」分明是派人來調查她。
「大使請你與他說幾句。」
「現在?」
助手已接通手上電話。
尼可萊耶的聲音有點逼切,「雅,我想念你。」
「你好嗎,家人都好嗎,」雅量笑著問。
「我改為星期六中午回來。」
那是後日,雅量應了一聲。
「我有禮物送你,收到沒有?」
「助手剛到。」
「雅量,我想念你,愛你。」
「我也是。」
他掛斷電話。
助手把一小盒禮物交給她。
雅量走到一旁打開包裝紙,有一張大丹手寫的字條:「每次一枝,每天一次「,這是什麼?她微笑,讀盒上字樣,只見寫著absinthe:綠苦艾酒,雅量一怔,打開盒子,裡邊是滿滿的冰綠透明棒棒糖。
她忽然醒悟,啊,這是苦艾酒製成的糖果,嗜酒的她連忙拆開一枚放進嘴裡,她最愛這大茴香子釀的苦艾酒,曾經聽說它令不少上世紀初藝術家如梵谷等發瘋,沒想到今日已製成糖果。
尼可萊知道她喜歡什麼。
那特殊奇異香甜苦三種味道叫她味蕾發麻,而且,即時感覺到快意。
只見那助手一邊走出門一邊用丹麥語低聲講電話:「她很高興,沒有……好像曬黑了一點……」
雅量都聽懂了,大丹派人監視她。
他遲早都會知道,她還是親口告訴他的好。
她抓了幾支糖放進褲袋,取了乾淨衣物,又再出門。
回到小公寓,方正還沒醒。
她做了咖啡,他才起來,赤裸上身,只穿他的霉爛破卡其褲,年輕真好,身輕真好,身上沒有一絲贅肉。
他吻他後頸,鬍鬚又長回來了。
她烤吐司給他,一邊閒閒問:「做男人容易嗎?」
他輕輕答:「辛苦極了。」
「說來聽聽。」
「既要讀好書,又得做事業,家母每天都說上十次『毛孩,你身為男子,你該如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