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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6:55 作者: 亦舒
第一章 方正在二十一歲生日那天,母親對他說:『時限已屆,請你搬出去住。』
這件事一直早有預告,方正從不信以為真,可是今日母親把一套門匙及車匙放在卓上,情況十分嚴峻,原全不似說笑。
方正問母親:『王品藻女士,我做錯什麼事要趕我走?』
王女士看著高大英俊的兒子,笑笑說:『二十一年來我已受夠,請你還我自由。』
方正吃驚:『我並無禁錮母親,如此說太不公平。』
王品藻凝視已成年的孩子,他長得同早逝的父親一個印子,會讀書,愛運動,長相漂亮,斯文有禮,伯母同阿姨都說:方正是一個沒有瑕疵的年青人。
王女士常笑說:『那是因為他不住在你家。』
自十八歲起她就對兒子說:『明年你就得到大學寄宿。』
但是:『媽媽我不愛寄宿,小小一間不見天日房間,衛生間在走廊底。人口品流複雜,有人吸大麻,有人患傳染病,慘過當兵。』這樣一直拖到今日。
『二十一歲還住在家裡要給同伴取笑,再說,帶女友回家,多不方便。』
方正把手臂搭在母親肩上,『我上她們公寓。』
『拜託,方先生。』
『最多這樣,你約會男士,我偽裝看不見。』
這說話刺傷了王品藻,她拍一下卓子,『這些年你見過我約會誰?誰上過們?一次你衛舅自舊金山來訪,你誤會是我男友,從他進門你哭到他走!』
那年方正五歲。
『對不起媽媽。』
王品藻說:『往事莫提起,總而言之,明日你般出去住。』
方正大吃一驚:『你得給我時間準備。』
『我當年十七歲赴美留學,還不是見一步走一步,看到同學痛哭,不知多奇怪,我是興奮還來不及。』
『媽媽是女中丈夫。』
『別油腔滑調,過完生日就鐵定搬走。』
『不能延期?』
『人先走,小公寓裡有床有幾,可以住得很舒服,需要什麼,准回家來取。不過你的雪橇、冰球服、溜冰鞋、足球……西裝牛仔褲、書籍漫畫電腦印表機、唱片、樂器,也需全部搬走,還我書房、客廳及休息室。』
從未見過一個人可以霸占那麼多地方。
方正說:『我那套鼓--』
『鼓不能帶到公寓,鄰居會報警。』
『媽媽,我周末回來住。』
『慢,請提早預約。』
方正沒趣,訕訕說:『媽好似真像受夠了似的。』
是受夠了,十多年來臭鞋臭襪臭腳氣,髒衣服四處丟,每天叫母親與女傭尋寶似找。糾同學來做工課,凌晨一時要媽媽做消夜,時時夜歸,不知所終,叫母親擔心,不願讀專科,一定要修文科,討價還價,最後才允許讀法律……
王女士伸出手去撫摸兒子面孔,不久之前,才一點點大,不住追問爸爸什麼時候回來。
方正吻母親雙手。
王女士微笑說:『屎尿屁,眼淚鼻涕,噪音脾氣,我真受夠了。』
年輕人忽然感動,淚盈於睫,『媽媽,我感激你。』
王女士沉聲說:『還不走!』
這時賢媛阿姨到訪,看著那大男孩委屈的背形,不禁點頭說:『終於答允搬出去。』
『也是時候了。』
『小正是好孩子。』
王品藻答:『二十一年來我未曾好好睡一覺:他在家,音樂電腦吵得頭痛;他不在家,我又擔心他在外飛車打架,每次上山滑雪,都怕他跌落山坑,唉。』
『那你又叫他搬出去。』
『眼不見為淨。』
『你還不是得到公寓替他收拾。』
『我發過誓,那邊臭得薰天出了蟲我也不理。』
『那倒是好。』
王品藻問賢媛:『你的千金呢?』
『在波士頓叫苦連天,據說一夜大雪,深達三尺。』
『□煞旁人。』
『是我們年輕是的夢想。』
王品藻於出一口氣:『他們這一代真好,除出讀書,就是戀愛,那是人生大享受,我們那時想都不敢想,半工讀苦得要死。』
『說起我們真是辛酸。』
『我們這一班同學中,雅量的家境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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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量在成年之前一直悶悶不樂,她是庶出,身份尷尬,叫她耿耿於懷。」
品藻苦笑,「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雅量最大優點是對朋友豪慡,毫不計較,她最大缺點是好色濫交。」
品藻按住老同學肩膀,「你說到什麼地方去了,那是她私生活,誰好干涉,雅量與我有恩,我沒齒難忘。」
「瑕不掩玉,但是她行為若檢點一些……」
品藻微笑,「你是忌妒了。」
賢媛不語。
「艷羨?」
「我們三人之中可是她最小?」
品藻搖頭,「阿雅四月出生,她最大,但是不結婚拒生孩子的人比較經老。」
「那是真的,孩子發一次燒送一次醫院,足足老十年。」
品藻接上去:「在學校打架老師要見家長,又老十年。」
「那麼,懷疑丈夫有外遇,又似胸口插刀。」
「不是人過的日子。」
「那麼說來,」賢媛問:「你是贊同雅量的做法?」
「阿雅這十年多逍遙,她專同歐陸俊男結伴,不但相貌身段像時裝模特兒,且有文化有專業,決非繡花枕頭。」
「這幾年換了三個男友,猶太人與丹麥人都有,姓名讀音拗口,剛學會拼音又換了人。」
品藻側著頭,「早上醒來,看到那樣英俊面孔,應是人生一大享受吧。」
賢媛到底是媽媽身份,「噓」一聲,「別讓孩子聽見。」
品藻感慨:「媽媽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慾。」
「他們不允許我們放肆。」
品藻不由得生氣:「二十一年來我做得像只烏龜,我還要他包涵?」
賢媛卻說:「我問女兒:你都十八歲了,爸媽貌合神離這麼些年,可以離婚沒有?」
「你想離婚?」
「又怕沒去處。」
「離婚不是圖另有出路,離婚是想脫離叫你痛苦的人。」
「你是離婚專家?」
這時她們發覺小青年微微笑在門角聽她們說話,他說:「阿姨們的聲音真好聽。」
品藻訓斥兒子:「沒些規矩,打算怎麼搬你的家當?」
方正回答:「我叫同學幫忙,三個司機三輛四驅車,走幾趟應當搬妥。」
話才說完,同學已經呼嘯著來了。
品藻說:「我與你去看一個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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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結伴去散心。
看完畫展喝下午茶,她們這幾個人,到了今日,經濟總算寬鬆起來。當年,不是這樣的。
品藻在大學出來就結婚,雙方家長都反對,把他們丟一各不理,年輕人脫離家庭,千辛萬苦掙扎,剛有點起色,品藻懷孕,兒子三歲時,丈夫不幸遇車禍身亡。
那段日子,純靠賢媛及雅量,還有一個叫周自新的男同學幫忙,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最難得是雅量,開門見山,實話實說:『你才廿四,又拖著幼兒,總得活下去,沒有選擇。』
雅量開出許多張現今支票給品藻救急。
那些款項,後來也都還清,可是品藻一直感激雅量。
大半年之後,方家兩老忽委託律師要求見一見孫兒。
好友雅量說:『我便是你代表,探訪,無所謂,投資,歡迎,索還,則無可能。』
兩老見到小小孫兒,發覺他長得同兒子一模一樣,老淚縱橫,根本忘記當初為何要反對他們結婚。
是有這樣的家長:但凡子女的選擇他們統要反對,也有如此子女:但凡父母贊成的他們也要反抗到底。
接著品藻的經濟好轉,可是寂寥如濃霧籠罩,她並沒有再婚,只含蓄地結交過一個男朋友,那便是老好周自新。
自新不久到美國教書,不久在那邊結婚,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昨晚做夢,品藻感覺有人在她耳畔輕輕呵氣。
不,不是她認識的男人,她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認定他高大英偉,這是一個綺夢。
品藻並不覺得難為情,做夢總可以吧,多年來她行規蹈矩,不過是自愛,並非為著亡夫或是兒子。
叫她感慨的是,已經四十出頭,卻還懷著一顆少艾的心,人類真可憐,人老心不老。
今日,方家兩位老人家身體健康,他們不時來往,老人漸漸融化,負責大部份經濟開支,品藻母子生活環境大為改進。王品藻怎麼看都是一個賢淑女子,方老太統共忘記當初為何要反對兒子娶妻,本晌她約莫想起,彷佛是嫌棄王父的職業是公路車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