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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6:22 作者: 亦舒
    「何必用這種口氣說話。」她說。

    「我說的都是真話,璉黛,你知道我這個人。」

    「我走了。」她說。

    「璉黛,我是一個平凡的男人,你想想,將來你會嫁一個富翁,在石澳有層別墅,間時在對牢海灣的書房寫信看書,周末你與丈大去滑水游泳……周日喝茶逛街,一個沒結婚的女人,永遠像一個神秘的寶藏,你永遠不知道幾時會掘到財富,尤其是你,璉黛,你不應該糟蹋自己。」

    她笑了笑,很是悽苦。我扶起她,她看我開了門。

    我問:「你自己來的?怎麼站得牢?」

    「沒跟你說個明白,我總是不死心。」她說,「進來的時候,把你媽媽嚇半死。」

    我說:「不要緊,回去好好休息。」

    她忽然把頭往我肩上一靠,嗚咽他說:「家明,我現在,真是心如……刀割一般。」

    我很明白這種感覺,當藍玉拒絕我的時候,我也是這種感覺,整個人像是掏空了。

    「過一陣子就好,」我說,「時間總是會過的,到時不對勁的事情自然會淡忘。」

    我扶她到樓下,拉開車門,送她進車子,然後開動車於。她閉著眼睛,並沒有哭,嘴唇閉得很緊,仍是個美麗動人的女於。

    「是不是回到自己的家去?」

    她點點頭。

    「一個人住,總要多保重,藥不可以亂吃,」我說,「藍剛也可以做個很好的丈夫,有了家庭,你會有責任,孩子生下來,會改變你的人生觀,你想想。」

    她沒有反應。

    到了家,我看她吃好藥,坐一刻,然後走了。

    我不能陪她一輩子,只好殘忍一點。

    那日媽媽狠狠的教訓我,我在客廳,她走到客廳。我走到書房,她跟到書房,我到床上躺下,她又跟過來,對白大意是叫我不要玩弄感情,她把整件事情想像很滑稽。

    我終於抬起頭來,我說,「媽媽,我想搬出去住。」

    「為什麼?」她問。

    「因為我覺得我應有權利維護我的自由。」

    媽媽說:「我不懂。」

    我說:「我的喜怒哀樂不想你看見。」

    「我是你母親!」

    「是,我知道。」

    「你是我生下來的人,我什麼都見過!」

    「是,但是現在我要搬出去。」我說,「媽,你尊重我一點好不好?我知道你生下我,但是請你不要侮辱我。」

    她很受傷害,仿佛老了很多,「家明,我不再明白你了。」

    「你管得大多,」我說,「如果你無法幫助我,請你不要管我的事,不要冷眼旁觀,不要加以評述。」

    「但我是你的母親呀!」

    「我要搬出去。」我對母親說。

    這樣結束我們的談話。

    我並沒有找到藍玉,在金世界,他們說老闆娘到美國旅行去了,在她家,女傭人告訴我同樣的答案。

    藍剛也沒有再與我聯絡。

    但是出乎意料之外,藍剛與璉黛終於結婚了,婚禮在玫瑰堂舉行,是一個星期日。

    結婚請帖寄了來,我拿在手上,覺得藍剛仿佛是在向我示威。我們曾經是最好的朋友,現在卻如陌路人,至少他不會恨一個陌路人,但是我肯定他是恨我的。

    我們曾經一起度過的時間……他的豪慡,我的沉默,很多同學幾乎懷疑我與他有點毛病,在異鄉的街角,因為冷,我們一邊顫抖著走路一邊訴說心事,然後去喝一杯啤酒。

    我們曾是好朋友呀。

    沒有什麼可靠的,友情不過如此,夫妻也一下子就反了目。

    但是他們結婚的那日我去了。那星期日下雨。

    教堂前一個大大的花鐘,地下有花瓣,因為下雨的緣故,空氣陰涼,我沒有帶傘,雨漸漸下得很急。我走進教堂,坐在後面,看到新郎與新娘子已經跪在神壇前,他們跟著牧師口中念念有詞。

    終於他們站起來,禮成了,一雙新人急急走過,賀客把花紙屑撒到他們頭上去。

    璉黛經過的時候,我看到她打扮得很漂亮,白色緞子的長裙,頭上一個白色的花環。並沒有一般新娘於的杲木,她很自然,像在化妝舞會中扮著仙子的角色。

    她的臉平靜而柔美。女人真是善變的,她們太懂得保護自己,因此在各種不同的場合扮演不同的角色。

    她並沒有看到我,他們走出教堂。

    賀客紛紛散去,我也站起來。

    教堂外他們拍了幾張照片,然後上花車,開走了。雨下得更急,我的外套濕了一大截。正當我抬起頭來,我看到藍玉站在教堂對面的馬路上。

    我連忙走過去,兩部汽車對牢我急煞車。

    「藍玉!」

    她抬起頭來,雨淋得她很濕了。

    我說:「他不過是你的哥哥。」

    藍玉牽動嘴角,低下頭。

    「美國好玩嗎?」我問。

    她不回答,眼睛有點紅。

    我說:「睡眠不足的人會老的,你要當心。」勉強地笑一笑。

    「喝了酒眼睛才紅。」她說,「我喝多了。」

    「要不要回家換衣服?」我問:「襯衫都濕了。」

    「不用。」她說:「沒關係。」

    「他們終於結了婚。」我說。

    「是的。」藍玉抬頭看我一眼,「我很代他們高興。」

    我說:「為什麼到美國去?」

    她答:「買了房子,我想搬到美國去住。」

    我一震,「美國什麼地方?」

    「舊金山。」

    「你會住得慣嗎?」

    她的眼睛更紅一點,「很多時候,不慣也得慣。」

    「要是你情願的話——」

    「不要提了,家明,」她抬起頭來,「我知道你說些什麼,但是一切太遲了。」她非常苦澀。

    「這個世界不是藍剛這麼簡單——」

    「對我來說,這世界就是藍剛,我這一輩子的希望寄在他身上,我失去的,他替我找回來,我忍氣吞聲的時候,他為我揚眉吐氣。一切都是虛幻的,只除了他,如果沒有他,我為什麼還活著,她們吸毒,我沒有,她們放棄了,我還掙扎著,因為我有藍剛,她們沒有,我有生存的理由。」她一口氣說下去,「現在我的功德已經圓滿,我決定退出,走得遠一點。」

    我說:「總有一日你會忘記他。」

    「或者。」她答,「家明,到那一日,我會來找你,我會記得你。」

    「我要等你多久?」我逼切地問,「讓我知道。」

    「不要等我。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不要等我,說不定我會回來,說不定不回來。」藍玉說。「家明,你是那個正確的人,可惜你沒在正確的時間出現,等時間對了,我也許永遠找不到你了。」

    「我目前沒有希望,一絲也沒有?」我說,「我不能幫你?」

    「不。」她搖搖頭。「不要太抬舉我,你是要後悔的。」

    「後不後悔,我自己知道。」我難過的說。

    「家明,謝謝你。」她說,「謝謝一切。」

    雨下得更急了。

    我們站在馬路當中,雨一直淋在頭上。

    「我已經把金世界頂掉了,」她說,「家明,我會回來找你,到時,你或者已經結了婚吧?」

    「或者,」我說,「或者我會子孫滿堂,但是我會記得今天。」我踏過那些花朵,「永遠記得。」

    教堂里的人把花鐘拆下來,戲已經做完了。

    「家明。」藍玉說,「我要走了。」

    我看到她的眼睛裡,深沉的黑色,濃眉,薄薄唇,完全與藍剛一個印子,甚至是膚色,那種半透明的自,我始終懷疑他們的血統,但是這一點他們肯定不會向任何人說起,他們兄妹間的秘密,他們感情的曖昧獨特。藍玉的固執,她再到絕境也還不要我的幫助,她有她怪異的自尊與驕傲。

    她住在玻璃的那一面。

    我但願我有一日能黑暗地穿過玻璃,看到我所要知道的一切。

    我會等她,多久不知道。

    「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的車子就在巷子那一頭。」她說。

    風塵女子不再是你我想像中的那樣,她們並不想等待恩客來救她們脫離火坑,她們很強壯,她們有她們的一套。不是我們可以理解的。

    但我會等她。

    終有一天,等藍玉平靜下來的時候,會看見我,她會回來。等她要找我的時候,我們或者可以擊敗時間。

    她坐到車子裡去,開篷的平治,四五O型是黑色的。她還是很神氣,薄嘴唇抿得緊緊,打著引擎,轉過頭來,向我道別,最後的再見。

    我充滿憐愛的看著她,我知道我愛她至深。

    我說:「有人告訴我,舊金山是一個女性的城市。」

    她忽然變得很冷淡,「是嗎,家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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