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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6:11 作者: 亦舒
    買好了球鞋,我們去吃飯,她似乎很久沒有好好的吃過一頓,叫了一桌的菜,而且並不浪費,吃得很多,又叫了葡萄酒,一邊跟我說話,叫我看隔壁桌子的一個女客。

    那是一個很漂亮的中年女人,我反對「風韻猶存」這句話,風韻往往要培養的,要好久才能夠成功的表露出來,這個中年女人便是風韻剛剛長出來的那種。

    明珠低低的跟我說:「我以為我媽媽長得也夠好了,沒想到她比媽媽還美。」

    我點點頭。

    我側頭看著明珠,她此刻完全象沒事人一樣,誰相信她有病?

    她說:「我母親的婚姻生活不愉快,她嫁我父親,是個錯誤。當年有很多愛慕她的人,你說,假如她嫁了別人,會不會高興一點?」

    「我不知道。」我說,我怎麼會知道呢?

    「人家說我象我媽媽,至少有一點點象,有一次我隨父母去喝喜酒,有一個中年男人用母親的小名叫我。他恐怕是喝醉了,以為他沒有老,我母親也沒有老。」

    我靜靜的聽著。

    她說:「我是很希望別人快快樂樂的活下去的,比如說三角戀愛這種事,犧牲了誰都不要緊,只要有兩個快樂的人就好,倘若連兩個快樂的人都沒有,那還象什麼呢?」

    我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話很多,「明天我們練練球如何?」她問我。

    「好的。」

    她滿意的笑了。

    我覺得我們應該回去了。我把她送回去,她在車上便睡著了,我把她們家的女用人叫了出來,扶她去睡覺。

    明珠的母親在明珠那間大書房裡等我。

    明珠的書房一向是美麗的,那麼空曠,那麼簡單。

    她母親很高興,「明珠仿佛已經痊癒了。」

    「是嗎?」我只是那麼應了一句。

    「梁醫生,你喜歡明珠麼?」她問。

    「喜歡的。」我據實說。

    她說:「假如明珠的病好了,你願意跟她做個朋友?」

    她的意思我何嘗聽不出來。我說:「我們現在就是朋友。」

    「你不是嫌她的病吧?」她問。

    「我嫌她?」我笑了,「我們還不知道誰病了,誰沒有病呢。說不定她是最開心的。「

    我站起來,道聲再見,走了。

    我必須要記得,我也是個有未婚妻的人,我罵宋家明的話,不可應在我自己身上。

    以後這幾天,明珠有時候與我練球,有時候與我看書,她打球打到一半,如果聽到一隻蟬「喳——」到叫了起來,就忘了打球,會到處去找那隻蟬,我耐心的告訴她,是找不到了,可是她也會在一株樹下等半天,呆呆地站著。

    有時候我很灰心,三個月來,我這個醫生到底做了些什麼?她現在索性把我當成了宋家明,連那一瞬間的清醒也沒有了,我只是做了一個很好的隨身保鏢而已。我現在把希望都寄在宋家明身上。如果他來了,使明珠明白了,我便可以辭職。如果她沒有進展,我也應該快快離開這個地方,這樣子拖下去,會有個怎麼樣的結局,我是不敢想像的。

    因此我特別珍惜與她一起的日子。

    她與我有一種說不出的親熱,問我時間,她不出聲,伸手進我懷裡把表拿出來,看完了,又為我放進去。喝茶先遞給我,用人雖然倒了兩杯,她卻常常跟我喝一個杯子。我一日比一日的害怕,但說不出口,恐怕沒有人會同情我,常常是一頭大汗,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故意的,有病還是沒病,她也絕口不提「病」字了。

    有幾次她在電視機前看卡通,我笑問:「明珠,你愛看這種東西?」

    「好看得很呢,你瞧,那隻狼被壓得扁扁的,一下子,恢復過來了,人如果也這樣子,豈不是好?」

    「可是咱們是人,對不對?咱們還是要活在這個世界裡,不能象卡通里的角色。」我說。

    她一笑,「為什麼不能?看你的選擇如何罷了。」

    到這裡為止,我是更害怕了,她說話是這麼的清楚,她的眼睛閃爍著,她真的醒過來了?我不敢問她。還是她睡得更迷糊?我一點也分不出。

    我只好說:「我們總要……面對現實的。」

    她笑一笑,不答。

    我試探地問:「明珠,你想起來了?」

    「想起來什麼?」

    「想起以前的事。」我說。

    「以前的什麼事?」

    「以前……你讀書的事。」我只好說。

    「那當然,」她說:「那當然,讀書……是最好的了。」

    「同學們,待你不錯吧?」我問。

    她想一想,「有些不錯,有些不怎麼好,但是誰還去斤斤計較這些小節?我不在乎,好不好都過去了,過去的事,記得是沒有用的,能忘記便儘量的忘記,我不怪他們,只是我這些日子來並沒找到工作做,太可惜了。」

    「你想找工作?」

    「是的,」她皺著眉頭,「真累。看了報紙,去找工作,那間設計公司卻是同學父親開的,同學早把他父親的廠接受過去了,做太子爺,約我去喝茶……下雨……」

    「下雨也不要緊,你叫司機把車子開出去也就是了,」我說道:「別擔心這些,也別擔心下雨。」

    「但是我見到他了,我們約在這附近的山上一家咖啡館,我騎了腳踏車出去的。」

    我心裡一悸。那一天,那個下雨天。

    「你猜他對我說什麼?」她看著我。

    我握住了她的手,「說什麼?」

    她笑一笑,「我那同學說,家明回來了,家明要結婚了。」

    我的心沉下去,沉下去,我害怕的看著她,我後悔又提起了這件事來,她還是沒有弄清楚這件事。

    她笑著,「我就想,家明跟我是這麼好的朋友,他明明還在念書,他怎麼會忽然之間回來結婚呢?即使回來,也該告訴我一聲,他難道會沒有我的地址?」

    我握著她的手,不敢看她的臉,電視播放著卡通,一隻貓在窮追那隻金絲猴,嘻嘻哈哈的追著。

    我靜靜的說:「可是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是嗎?」明珠看著我,她說:「怎麼我還記得那麼清楚?」

    這倒把我問倒了,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她。

    「我覺得如果家明來了,當然要通知我,我們可以見面,他何必鬼鬼祟祟的躲著?他要娶誰,我管不著,我要愛他,他也管不著我,我又不是女妖怪,他也不是那種莫名其妙的人,所以我所他根本沒有回來。」

    「你可愛他?」我問。

    「我早說過了,我是最最容易愛上人的,」她微笑,「自小父母弄得不愉快,把我扔到外國去寄宿,誰跟我說幾句熱心話我都會愛上他,我一年愛過兩個教授,結果教授辭職,我轉系,我有沒有跟你說過?」

    「兩個?」我笑問。

    「是呀。我很愛他們,看見他們,我心裡很舒服,我需要伴,那時候我還小,我寂寞,真的,任何人上來,跟我說:「明珠,你是一個美麗的女子」我就愛上他了。我並不後悔,我在大學裡名譽是出了名的壞,但是並不如他們想的那樣。我只是……寂寞。」

    他聳著肩裝著鬼臉,看樣子一點也不寂寞,汽止不寂寞,而且樂得要命。真正寂寞的人才會如此。趁著機會便開心一下子。在大眾面前作落寞狀的,不過是個「為賦新詞強做愁」的人物。

    我握著她的手。

    她說下去,「所以啊,你少跟我在一起,不然你的姑媽,你的娘舅,你表弟的奶奶的外婆的阿姨的表妹什麼的,一定會群起而攻之,你不怕?」她笑。

    「我不怕。」我說。

    她溫和的看著我,「你快快別說好話了,再說幾句,我真受不了,說不定也馬上愛上你了。」

    「我真不怕。」我說。

    「不怕什麼?不怕人罵?還是不怕我愛上你?還是不怕多說好話?」

    「什麼都不怕。」

    「上一次也有人跟我說過類似的話——是幾時呢?」她側著頭想。

    我很尷尬。對她說這種話的人一定太多太多了。她都聽得煩死了。

    我訕訕的問:「是家明嗎?」

    她搖搖頭,「家明不說這種話。」她微笑著。

    我十分自慚,當然,宋家明是與眾不同的。

    「我倒希望他說過了,他從來不說,他跟你很象,他不說這種話。」明珠說。

    我稍微鬆了一口氣,「那麼我是誰?」我象問一個小孩子。

    「你是梁醫生,」她答,「我病了,你來看我的病。」

    「你是什麼病?」我又問。

    「我不知道,肺病?」她反問:「是不是肺病?生肺病的,又死不了,又浪漫,不會是癌吧?但是咱們家裡的人,看著我的眼光,常常使我以為生了癌。」

    「你相信我嗎?」我問她。

    「當然!」她理直氣壯地說。

    「你把什麼都肯告訴我?你的秘密也肯?」我問。

    她看著我,笑吟吟的說:「你不會問我的秘密,你不是那種人,況且我的事誰都知道,沒有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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