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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6:08 作者: 亦舒
    子山嘆口氣,智科對時間空間十分混淆。

    林智科又說:「我累了,我想休息,智科,」他對子山說:「你別理我,你自己玩。」

    子山拉住他,「為什麼叫我智科?」

    他愣住,「你不是智科?你同他長得一模一樣。」

    看護輕輕把他帶走,他也沒有反抗。

    福怡在一旁疊著手,傭人過來收拾畫架。

    福怡輕輕說:「他此刻說話充滿禪機,具哲學邏輯,我們時時閒談。」

    「但他講話已經完全沒有含意!」

    「不會比政治家更為空洞。」福怡訕笑。

    「福怡,這樣的生活你怎麼過?」

    福怡抬起頭,「現在我是統元的控制人。」

    子山忍不住提醒她:「你根本不愁生活,你與你外婆吃得了多少穿得了多少。」

    福怡低頭感喟,「也難怪你,子山,你不知就裡。」

    「你願意講給我聽嗎?」

    「統元的成功,因為三個人的努力:林統元,周老,以及家父。」

    「你的父親?」子山意外。

    福怡微微笑,「是,他們三人,都喜歡家母志雲,志雲,卻只喜歡最窮最平凡的家父。」

    子山納罕,「我以為三十年前,年輕人會比較理智含蓄。」

    福怡答:「出乎你意料,他們比今日的青年更加衝動感性,反而這一代功利至上。」

    「其中林統元家境最好,周老才學是三人之首。」

    「你猜得全對,子山,與你說話真有趣,沒有人會厭膩。」

    子山不得不問:「你父母呢,發生什麼事?」

    「我三歲的時候,他們在車禍中喪生,彼時一般房車不設氣袋,亦無安全帶。」

    子山想一想,「那年同時發生些什麼事?」

    「家父帶著周松方離開統元。」

    子山抬頭想,「不止是人,還有其他。」

    「外婆說,當時父親手上有統元所有的策劃書以及發展方案,並且已獲政府嘉許批准開工。」

    子山指出:「當年統元最著名的發展是中級巨型住宅區,像連商場及其他設施包括遊樂場及戲院的匯美新村。」

    「子山,你都知道,那個屋村售出六萬戶公寓,林統元從此成為巨富。」

    福怡說出往事,臉部因激動微微扭曲,子山輕輕撫摸她的面頰,教她鬆弛。

    「我只不過得回我應得的。」

    子山勸她:「福怡,別把得失看得太重。」

    「一個人可以那樣說,只不過因為他未曾失去過他最愛的。」

    「你最愛的,難道是統元的財產?」

    「我要為父母討回公道。」

    福怡的溫柔和馴蕩然無存,她彷徨悽酸傷心,然後,情緒漸漸平靜冰冷。

    她說:「自小到大,外婆叫我要回我應得的產業,外婆一直不信車禍是宗意外。」

    子山惻然,她們一老一小兩個弱女子相依為命——

    「當然不是意外!」

    他們轉過頭去,「外婆。」

    老婆婆漸漸推近,「怎麼會是意外,當日五月十二天晴,無風無雨,天還未完全黑透,有目擊證人說一輛大貨車在前邊擋住去路,另一輛吉普車把他們擠下山坡,兩架車在事發後無影無蹤,可是失事車身有這個車的漆痕,公路上還留有輪胎痕跡,可見證人所言正確,那是謀殺!」

    外婆目光炯炯,握著拳頭,瘦小祥和的她對這件事的記憶完全完整,因此變得暴烈。

    子山吃驚到極點,可是外婆隨即坐下,垂頭,不再言語。

    看護追上,「婆婆,你又亂走,吃藥時間到了。」

    看護攙扶婆婆出去。

    露台上忽然巴嗒一聲,嚇了子山一跳,原來是大朵粉紅色山茶花隨風落下。

    福怡說:「自三歲起,我每天聽外婆把這個故事重複一遍。」

    在這種影響下,福怡已肯定迷失本性。

    福怡忽然問:「你見過比智科與智學更低能的兩兄弟沒有?」

    子山輕輕答:「讓我們出去散散步。」

    福怡取過披肩,他們在門口聽見外婆喚叫:「志元,我也要出去走走。」

    看護推著輪椅在前,子山於福怡隨後。

    山谷忽然降霧,十公呎處已不能視物,空氣濕嗒嗒。

    外婆叫她:「志雲志雲,快過來我身邊。」

    子山輕輕說:「福怡,你必須遠離開這個地方。」

    「這是我唯一的家。」

    「福怡,這個家與現實世界脫節。」

    她微笑,「我知道,你帶我到船屋去那一天我就明白了。」

    「可憐的福怡,船屋也是不切實際的一個住所,我現在已經腳踏實地。」

    「那麼,幫助我,留下來。」

    「福怡,林智科仍是你的丈夫。」

    福怡悲涼地說:「他不認識我。」

    「法律是法律。」

    「子山,法律上我必須等他死亡,才可將統元解脫出來,成為伍氏建築。」

    「你走進這宗合約,你必須履行職責,並無其他方法。」

    忽然有人說:「有的,子山,有辦法。」

    子山吃驚,這是外婆的聲音,她同看護說:「你走開一會,我有福怡,不礙事。」

    子山驚駭地看著老婆婆,她半身在霧裡,身子像浮在空氣中,她凝視子山,目光集中閃爍,電光石火間,子山明白了。

    他輕輕說:「婆婆,你沒有病,你根本沒有患愛茲咸默症,你瞞過所有人。」

    「你一直知道我是誰?」

    「你是你,智科是智科,只有利慾薰心的人才會認不出來,子山你意外穿上五顏六色的衣服你就會成為林智科?」

    子山攤攤手。

    婆婆演技比任何專業演員還要好,子山自嘆弗如。

    外婆伸出手來拉住了子山衣袖,「子山,你來代替林智科。」

    什麼?子山魂不附體。

    「你已成功做過一次,請繼續扮演下去。」

    子山顫抖,「不不,那次是萬不得已,今日林智科好端端在這裡……」

    外婆把輪椅推前一點,「你想他失蹤,那也容易,林氏能叫我女兒女婿在世上消失,我也可以叫林智科滾下山坡。」

    子山恐懼地看著銀髮慈和的老太太,「外婆,從頭到尾,由你策劃一切。」

    這時,福怡嗤一聲笑出來,「是,確是我們婆孫二人主意。」

    子山退後,他已面無人色。

    他心中最善良的福怡原來是復仇女神。

    婆婆說:「子山,我知道你喜歡福怡。」

    人人都知道子山喜歡福怡。

    「你會拒絕福怡?」外婆笑:「不能吧。」她像是一隻忽然會說話的木偶,無比詭異,「留下來,子山,你會是最出色的林智科,你想想,可憐的福怡是否也應得到

    你的愛情。

    「福怡,」子山回頭,「跟我離開這裡,我會照顧你。」

    外婆說:「子山,你仔細想清楚不遲。」

    她喚看護,看護過來,把輪椅推走。

    子山背脊全身冷汗。

    福怡過來握住他的手,子山忽而掙脫,從頭到尾,原來他根本不認識她。

    福怡輕輕說:「你獨自靜一靜。」

    她進屋去了。

    霧漸漸散去,熱帶叢林裡充滿生物,子山看到一條小青竹蛇蜿蜒游過,他忽然想到一首民謠: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最毒婦人心。

    子山訕笑,這民謠政治上不正確,歧視女性,不不,不是每個女子都如此,於家華就不是這樣的人,赫珍珠也不藏jian,她最壞一面任何人都看德見。

    子山忽然想念家華:可靠、實在、忠誠、向上,連窗台上盆栽都可以信任他每周澆水施肥,她腳踏實地,獨自上路,努力背著女兒走了這麼多年。

    子山頹然,他的眼睛有毛病,他是個亮眼瞎子,他黑白不分,原來福怡堅信把別人推倒,她才能從中獲利,她沒想過社會資源無限,憑力求便取之不盡。

    他站起來,回到樓上,收拾行李。

    他想進電訊房,可是門已經鎖上。

    他想與福怡說話,可是女傭說她出去了。

    屋子裡只剩朱子山,外婆與林智科。

    子山倉促間做了一件他不應該做的事,他帶著背囊匆匆到了平房找智科,他不安份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忘記那是別人的家,別人的事,統與他無關。

    他假使要走,應立刻挽著行李離開大宅,怎麼又管起閒事來。

    他輕輕走近平房,躲在一株株玫瑰紅的棘杜鵑下,朝露台看去,只見外婆與林智科在大圓幾前下圍棋。

    兩人對弈本來應該是極其平和的情景,可是朱子山已知老婆婆是裝瘋,而林智科是真正神志不清,這兩個無論如何不應坐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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