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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6:08 作者: 亦舒
福怡秀美如昔,像是在夏威夷住了一段日子,皮膚轉為蜜色,更添風情。
「子山,見到你真好,謝謝你幫我大忙。」
子山揚起一道眉毛。
「子山,我一直知道你是另外一個人。」
子山一怔,明敏的林智學與精靈的赫珍珠都沒有發覺,她確看穿了他,看樣子溫婉的她目光更為尖銳。
「你不怪我沒有指穿你吧。」
子山呆呆看住她。
「子山,這次請你來,有一件事要與你商量。」
子山意外地用手指向自己胸口,「我?」
「子山,周老已經不在,羅祖與羅佳也已自立門戶,這下子,我可以信任的人,統共只有你了。」
子山發愣,聽她口氣,她仿佛一直主持大局,那些人權是她的助手,包括朱子山在內。
子山臉上一定打滿問號,所以她說:「子山,你累了,不如早點休息,明日再談。」
她走進子山,伸手撫摸他的髮腳,是的,曾經一度,他們扮演未婚夫婦,熟不拘禮。
「你先休息,我們明天一早再談。」
子山來不及作出反應,福怡已經離開書房,叫子山十分失望,取代她原有書卷氣的竟是油滑交際手腕,福怡像個陌生人,儘管她對他比從前更加熟絡,並且一見面便指出她知道他是誰,可是她以前那種羞怯蕩然無存。
子山忍不住摸自己面孔,他也變了嗎?
他取出手提電話,想與小霖聯絡,可是電話不通,山上沒有訊號。
一個女傭進來說:「朱先生,請跟我來。」
她把他帶進客房,可是房裡也沒有任何通訊用具,是,世外桃源何用與外界聯絡。
既來之則安之,子山洗一把臉,他有說不出的倦意,倒在床上便熟睡過去。
他耳畔一直有小霖的聲音:「朱叔,你在哪裡?」
他驚醒,從木百葉簾fèng聽到淅淅雨聲。
子山走到露台,推開門,看到山谷中雨水被勁風吹得整片打橫移動,,蔚為奇觀,濃密的熱帶雨林深綠色似化不開來,有兩隻白鸚鵡飛進露台避雨。
女傭進來收拾,笑說:「朱先生,請你下樓吃早餐。」
子山一看手錶,卻停止了。「什麼時候?」
「早上十點十五分,先生。」
子山連忙梳洗下樓,看到福怡纖秀身型,他一直以為不知道有多少話要同她說,開始他第一句話竟然是「我想用電話」,連同自己都十分訝異。
福怡把他帶到走廊盡頭,打開一扇房門,原來是一間小小電訊房,設備應有盡有。
福怡笑笑說:「人們以來了一個世紀的電報服務已經退休,令人懷念。」
「相信你其實沒有用過電報。」
「比起十多歲的少年又還好些,他們連打字機都沒見過,對,你請便,我不打擾。」
子山關上門,打電話給小霖。
她正在寫功課,聽到子山聲音,有點激動,「媽媽叫我不要騷擾你,她同我說,人生聚散平常,必須看開放下。」
叫少年接受際遇安排,那是不可能及殘忍的事。
子山輕輕說:「地庫不夠用,我搬往較寬敞地方,你隨時可以帶功課來探訪,我倆關係一如從前不變。」
小霖長長吁出一口氣,「你在什麼地方?」
「我出差在夏威夷群島。」
「是歐娃呼還是貓兒?」
「是大島,過一兩日回來請你們參觀我新店。」
「你與家母是否已經交惡?」
「我們之間確有些許誤會。」
「我也猜到你們永遠不會結婚,是否你看低她,覺得她年紀比你大,又是一個背之包袱的單身母親。」
「現在是你看低我。」
「此刻,我們還是朋友已是最大安慰。」
「回來再與你聯絡。」
他們互道再見珍重,子山掛上電話,真想飛回那簡陋地庫,擁著那張久久不系已有異味的毯子好好睡一覺,醒來與小霖母女逛街吃冰淇淋,討論下一個劇本得失。
他用手捧著頭一會,才與公司聯絡,取到最新消息。
他是凡夫俗子,一個常人,天堂生活,暫時還不習慣。
做完工作,推門出電訊室,已是中午。
廚子在花園露台作午餐,子山過去一看,竟是生煎饅頭及蟹殼黃餅子,那邊還有貓耳朵餃及菜肉雲吞。
福怡在芭蕉樹下緩緩喝雞湯,看到子山,抬起頭來,「還喜歡這裡嗎?」
「香格里拉一般。」
福怡微笑,「可是你心中想念一個人,忙不迭向她問候。」
子山不出聲。
「子山,這不是吃醋的時候,子山,我有事請求。」
子山看著她,「我可以為你做什麼?」
「子山,你願意幫助我嗎?」
子山答:「我能力有限,但當竭我所能。」
「子山,留在這裡不要走。」
子山呆看著福怡,她的聲音輕且糯,溫柔地懇求他,這真是他夢寐以求的邀請,但不知怎地,他聽見自己清晰地問:「林智科好嗎,我想見一見他。」
只見伍福怡面色漸漸轉冷,「他很好。」
「我住在林宅,見一見林宅主人,是種禮貌。」
「是,我忘記你是一個守禮的人,請隨我來。」
他們往山坡下走去,這時雨停了,陽光自雲層穿出,射到水珠上,處處精光四射。
他們在一間平房前停住,有傭人出來說:「林先生正在那邊,寫生。」
子山略覺放心,他的老朋友無恙,他看見一個人穿著白衣白褲坐在斜坡的帆布椅上全神貫注畫畫。
他走上前,「智科,我來看你。」
林智科轉過頭來,這時,子山才第一次覺得他倆相貌相似,林智科不再穿著女性化服裝,他剪了平頭,刮乾淨面孔,還在吸菸斗。第十三章 他看到子山,向他招手,給他一頂糙帽,「太陽猛,戴上這個。」
這時,福怡站在不遠糙地上,風微微吹動她衣褲,她看上去宛如仙子。
子山坐在林智科身邊,「林兄好雅興,你在寫生?」
他目光落在畫布上,不禁怔住,只見畫是一幅塗鴉,亂七八糟大堆顏色,毫無設計可言。
林智科問:「我畫得怎樣?」
子山只好回答:「很有潛質,許多練習。」
林智科哈哈大笑,子山忽然覺察到他笑聲愉快,一點沒有偽裝。
子山說:「我見過智學,他說,他從來沒有害你的意思,我想,或許你們兄弟可以言歸於好,智科,和平至上。」
林智科放下菸斗及畫筆,看著子山一會,他猶疑地問:「智科是什麼人,智學又是什麼人,你是智科,抑或智學?」
子山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失去平衡,跌翻在地。
這時,一陣風吹來,林智科頭上帽子吹到地上,子山可以看到他頭上做過手術拉鏈似疤痕,片刻,他又轉過身去繼續塗鴉。
子山張大了嘴合不攏。
這時伍福怡緩緩走近,「手術後他沒有好,也沒有惡化。」
子山驀然回頭,「他可認得你?」
伍福怡搖頭,「不過,他約摸知道什麼是結婚。」
「所有的醫生……」
「國王所有手下與馬匹,都不能叫蛋頭人復元。」
「他一直如此?」子山哽咽。
福怡頷首,「他沒有痛苦,專人照顧他飲食起居,每天下午他在這裡寫生,運動,他仍然嗜酒,傍晚喝上半瓶,全無煩惱,有時,我羨慕他。」
「這種情況下,你仍然決定結婚?」
「他比起從前,更易相處。」
福怡忽然笑了,同樣是那幾股面部肌肉,這時她的笑意第一次帶著陰森,叫朱子山吃驚。
他不由自主退後一步,山坡有點斜,幸虧畫架子擋住他,畫布摔到地上。
林智科將畫拾起,把畫倒轉了而不察覺,繼續加上油彩。
子山遍體生寒。
這間山頂大屋裡住了兩個神經不健全的病人,一個是伍福怡的外婆,另一個是她的丈夫。
子山惻然,「你這個可憐的靈魂。」
「子山,答應我留下。」
子山覺得他沒有充分理由拒絕。
這時,林智科忽然轉過頭來說:「智科,你陪我游泳。」
子山呆住,他叫他自己的名字,他連他自己的姓名都放棄了,子山反而替他高興,「今日風大,不適宜游泳。」
林智科笑,「昨日我游泳時還閃電打雷呢,家父急得不得了,叫我游上岸回房寫功課。」
子山吃驚,「你看見令尊?」
「是呀,他對我一向嚴厲,他說中學生最要緊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