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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6:08 作者: 亦舒
    子山立刻回答:「什麼時候?」

    「我今晚十一時出發,你來得及嗎?」

    「沒問題。」

    「你到二O三號櫃檯取飛機票,屆時見。」

    子山甚至沒有說再見,就這樣離開了於家華與小霖。

    也許他是一時下不了台,可能他等這個機會已經良久,搬走也就是搬走了。

    他住在她們母女屋裡,名不正言不順,的確招人非議。

    子山收拾幾件白襯衫便出門去。

    他在航空公司櫃檯看到森永,她把長發束在腦後,沒有化妝,可是搽著鮮紅色唇膏。

    她輕輕說:「我一直不信廿一世紀還有人重視感情。」她這話又說了一半。

    他們乘搭小型飛機,直飛大島孔娜村。

    森永說:「我去打聽過你,他們說你是著名編劇,明年將提名艾美獎,作品包括《志雲日記》,《十二月二十一日星期三》,以及《孝男孝女》等,我都看過,十分欣賞劇情平淡中無奈感覺。」

    「多謝幫忙。」

    「可能因為是個文人吧,所以才會念念不忘舊人,我幫你申請的職位是營業代表,她不一定會留意到你,也不常常面試夥計,你當是度假好了,孔娜村風光綺麗。」

    子山聆聽不出聲。

    「你好像有一個同居女友,你們還有一個女兒?」

    子山不想多說,他輕輕答:「我已經搬出來了。」

    森永嘆口氣,「你對這次會面,還是不要抱太大希望。」

    接著,她取出文件批閱,像一個學生專注功課,一直沒有抬起頭來,看樣子做她那份工作,也需真才實學努力精神。

    到最後,她把文件用一架香菸盒子大小機器傳真回總公司,一邊微笑:「少了這些電子玩意,不知如何工作,可是伍福怡卻連手提電話也不帶,地位超然。」

    下了飛機,有車子來接,森永是貴賓,她得到一大串茉莉花環。

    「孔娜比火奴魯魯不那麼商業化,更適宜度假。」

    這時,子山的電話響:「朱叔,你在何處?」是小霖焦急的聲音,也只有她掛住朱子山罷了。

    「我出菜辦事,回來再與你聯絡。」

    「朱叔,你突然搬走,我——」

    「我答應你回來再說,我現在不能詳談。」

    小霖委屈但懂事地掛上電話。

    森永走進其中一間茅屋,「朱先生,你住鄰室。」

    子山問:「伍福怡呢?」

    森永伸手向半山一指,那邊有一列平房,可以看到火山口與海洋,宛如世外桃源。

    這時,子山的心境反而平靜,他已經來了,見不見得到她,不由得他。

    森永說:「她與丈夫,以及數名傭人一起住,生活算是單純,管家、司機與園丁是必須,另外一名廚子,兩名女工,及一名看護。」

    「林先生尚未痊癒?」

    「我不清楚,我通常只在主樓書房與她見面。」

    「她美麗如昔?」

    「是,她弱質纖纖,白皙嬌柔,叫人憐愛。」

    他們各自休息。

    茅屋裡設計現代,一屋梔子花香,大床上有紗帳,子山累極入睡。

    福怡結婚那日下雨,照片中她低頭挽起象牙色裙裾,露出纖巧尖頭鍛鞋。

    子山在夢中唔呀一聲。

    有人輕輕推開門,是森永,她低聲叫他:「朱子山,醒醒。」

    子山張開雙眼,看到她坐在床沿。

    「森永,你芳名叫什麼?」

    「在家鄉,我叫森永香織。」

    「多麼美麗的名字。」

    「在洛城,我叫安娜森永。」

    「有什麼消息?」

    「她說請你上山。」

    子山跳起,「快,快換衣服。」

    「她只傳召你一個人。」

    子山哎呀一聲。

    「你去吧,別太緊張,別太熟絡,祝你好運。」

    子山點點頭,他走到門口,看到司機正在等他。

    這像是做夢,一起都不真實,驀然驚醒,他可能躺在街角,被家華攆出,無家可歸,身無分文。

    他轉頭,森水給他鼓勵的眼色。

    他上車之前看到銀盤色月亮,外國人叫這瓷器之月。

    車子不徐不疾朝山上駛去。

    自古人們就喜歡住山頂,尤其是英商,每到一個殖民地,就在該處山上設立住宅,鋪路築橋,務必高高在上,原來塵囂。

    公路兩邊是黑色的火山岩,車子駛進半山,在上看到遠處有火龍般岩漿蜿蜒緩緩流入大海。

    司機告訴他:「那是三百公哩外著名的庇利火山。」

    「住在這一帶不怕?」

    「應該沒有問題,光是看風景,住客都認為值得。」

    「的確沒有比這裡更壯觀的風景了。」

    可是司機微笑說:「林家在印度大吉嶺山麓有一間別墅,建築在五百公頃的茶田上,那處更寧靜。」

    林家可真懂得生活藝術。

    車子到達門口,管家迎出,請在上進內。

    在上發覺連司機在內,他們全身不理閒事的土著。

    女傭捧出當地的冰凍啤酒。

    屋子客廳通向大露台,根本無所謂室內室外,一棵壯大的影樹就在咫尺,而在上一伸手,像是可以接觸到太陰星。

    他坐在柔軟的大沙發里喝了半杯啤酒,閉目養神。

    「子山,是你嗎?」

    子山一回頭,看到了他心目中的女神。

    伍福怡就站在他面前,她穿一件夏威夷女子穿的母母大花裙,露著雙肩,長發挽在腦後,別一朵大紅花,可是,她的膚色仍然像子山記憶中那麼白皙,身型亦同樣纖秀。

    子山清清喉嚨,「福怡你好。」

    「我們終於再見,」她說:「羅祖說,假使你不願主動出現,千萬不要勉強,可是你自動聯絡,一定要好好招待。」

    羅祖真的那樣說過?

    子山忽然輕輕問:「羅祖與羅佳,他們是好人抑或壞人?」

    伍福怡不是一個愛笑的人,可是這時也忍不住微笑,「在我眼中,他們都是好人。」

    子山低聲說:「我一直想念你。」

    「我也是,子山,我們幾乎每一天都談起你。」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輕輕喚他:「朱先生,你可是累了,醒醒,請到書房來。」

    子山忽而醒轉,原來他在白色大書房上盹著,做了一個短暫的夢。

    但是,此刻他已迷茫,他的夢中仿佛還有夢,他已分辨不清真實與幻象。

    他滿以為福怡會在書房裡等他。

    可是書房裡沒有人,這次,他不敢再坐下。

    他聽到腳步聲,回過頭去,卻沒見到福怡。

    子山十分驚喜,他喚他:「婆婆。」他認得是福怡的外婆。

    婆婆的銀髮修剪得十分整齊,一臉笑容,「噓,他們不讓我見客。」

    子山扶著她坐下,「那太不應該。」

    「你可是來看我?」她悄悄問。

    子山親切地說:「正是,婆婆,我特地來探你。」

    這間屋子裡自始至終也許只有婆婆才值得信任。

    婆婆忽然問:「英奇,你媽媽好嗎,怎麼沒有一起來。」

    子山知道她又認錯人,但是毫不介意,「家母很好,謝謝你,下次叫她抽空看你。」

    婆婆看著子山,「我有一個問題,英奇,你是牧師,也許你知道。」

    子山誠肯定地說:「我試試回答。」

    「英奇,倘若我在天上見到父母,他們什麼年級,我又是什麼年級?」

    子山一聽惻然,「這個,我想,大家都會很年輕。」

    「那麼,他們如果只得三十多歲,我豈不是只有十歲?」

    幸虧這是看護已經尋至,「婆婆,你怎麼在這裡。」

    婆婆頹然,「又來抓我睡覺。」

    看護哄撮,「可不是,時間不早了。」

    「英奇,英奇,再陪我說一會子話。」

    但看護孔武有力,她終告不敵,婆婆像個小孩般被抓回房間休息。

    子山微微笑,又忍不住嘆氣。

    這時,他聽到輕悄的腳步聲,子山轉過頭去。

    這次,是真的伍福怡,她沒有穿大花裙子,她穿一套香雲紗唐裝衫褲,頭髮上簪著一排白蘭花。

    她微笑,「子山,你來了。」

    她語氣和祥,像老朋友見面。

    子山哽咽,他剛想開口說話,忽然想起森永叮囑:「不可多話」,他閉上嘴巴。

    「子山,請坐,你可要吃點心?」

    子山哪裡有心飲食,他欠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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