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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6:00 作者: 亦舒
    我笑,身份證上他叫陳明祖,二十三歲。

    他說:「我是真心覺得你有趣,做酒保的男人不難找一夜情緣,你放心,我不是圖那個。」

    我輕聲問:「為什麼叫onenightstand?」

    「因為從前每間小型夜總會都會雇用樂隊bandstand,如果樂隊告假,替工只做一夜,簡稱onenightstand,明白嗎?」

    「果然學識淵博。」我取笑他。

    他遞一杯酒給我。

    我見高杯子裡有氣泡,「啊,香檳。」

    「喝的出分別嗎?」

    「嘩,像絲絨般滑如喉頭,又香又甜又可口。」

    「我給你氣壞,」他自冰桶取出瓶子,「這是克魯格玫瑰香檳,我在你身上下了重本。」

    我笑的翻倒,我仍不知分別。

    他說:「到街上走走,我希望在自然光下看你是否同樣漂亮。」

    我說:「一見光我就化為灰燼。」

    祖說:「我也是,彼此彼此。」

    我與他走到陽光下,早春天氣,還有寒意,我披著又長又大的開司米毛衣,祖卻只穿短袖汗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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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指著他強壯的臂肌,「讓我看小老鼠。」

    他即席表演跳躍二頭肌,我哈哈大笑。

    祖意外說:「陽光下你年輕的多。」

    我打量他,「你也是。」

    「我們應當四處走走,多認識對方。」

    他忽然緊緊握住我的手,「讓我把自己告訴你:紅牛屬於我姐姐所有,我在酒館當經理,我家是酒館世家,家父曾經在英國當兵,故此退役後申請到酒館執照,他的店名叫麒麟,在利物浦很著名,我自小擔任酒保。」

    「你會把酒瓶摔來摔去表演嗎?」

    「我不諧雜技,不喜花巧。」

    「那很好,我喜歡慡朗的人。」

    他看著我,「來德坊一路都是酒館,你為什麼挑選紅牛?」

    我據實回答:「我沒有挑紅牛,我隨意推開一道門進去。」

    「多巧,否則我不知要到幾時才可以見到你。」

    「你不見到我,也會見到別人,既然從未認識我,也不會覺得可惜。」

    「把你的故事告訴我。」

    我答:「你是陌生人,我無意對陌生人訴苦。」

    「你的過去有苦水?」

    我笑出來,「你去問每個超過二十五歲的女子,她一定有怨可訴,這是女性的命運:父母沒有能力,兄弟不夠友愛,異性時時背棄……我們太倚賴別人恩賜,故時時鬱郁不歡。」

    「我以為那是上一世紀的女子。」

    「是,今日我們已不大透露心事,可是心底仍有盼望。」

    我看著他,「如果要問,說給你也不會明白。」

    「我家就在附近。」

    我微笑,「一定布置的很漂亮,否則不會一直邀請人客。」

    「跟我來看個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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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竟然點頭默許。

    他很高興,「你信任我,我不會辜負你。」

    我的確沒有失望,他家也是老房子,老的牆上fèng子裡有蒲公英鑽出來,走樓梯上去,他住三樓,房子搭在晾台上,可以看到半個城市與一小片蔚藍海洋。

    晾台沒關著,晾著一副,種著大量花糙,皮蛋缸里養著金魚,像上世紀五十年代風光。

    我坐在藤椅上發默,真沒想到本市就有這樣好地方。

    室內更加簡潔可愛,大塊紅地磚,舊沙發罩著雪白布套,一隻老貓伸伸懶腰,瞄了瞄客人,繼續瞌睡。

    我指著它,「貓才是主人。」

    「不錯,它才是主人。」祖哈哈大笑。

    茶几上堆著一大疊關于洋酒的雜誌刊物,他是一個成熟慡朗好學的二十三歲,不過,始終只有二十三歲。

    住所那樣乾淨,一定有人幫他收拾。

    組走進寬大廚房,「我今日做糙莓冰激凌給你吃。」

    我肅然起敬,「自製冰激凌?」

    他取出小小桶型機器,「每個有孩子的家庭都應自制不含人造色素及防腐劑的水果冰激凌。」

    「請予示範。」

    「我用的是全脂奶油。」

    「全脂奶,」我吃驚,「吃了會變氣球。」

    「脫脂奶好算牛奶,電子琴好算鋼琴?」

    「嘩要求嚴格。」我忍不住笑。

    他手揮目送,看樣子做慣做熟,把材料放進桶里。

    他說:「書房有電視,你可以看一套電影。」

    還有書房,真想不到。

    一進書房,我發默,慚愧,沒想到如此雅致,桌子上放著一隻老大的透明壓克力月球儀,我走近:幸虧航天科學家連月球另一邊地形也拍攝下來,完整繪圖,我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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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靜海,死亡海、風景海與哥白尼山峽。

    安樂椅邊還有一本大學,翻到其中一頁,我看到「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者,天下鮮矣」,即喜愛一個人,但知道他的缺點,討厭一個人,但知道他的優點,具有這種修養的人,天下真是太少了。

    我嘆口氣,陳祖明這人真有趣。

    他探頭進來,「喝杯龍井茶吧。」

    還有一小碟子綠豆糕,白瓷碟子與糕點都細緻可愛。

    「冰激凌過半個小時可以吃。」

    他隨意撿出一張影碟,放進播映機里,「你先看著再說,改日我去借科學怪人之妻,巨蟻襲擊地球這種有深度的電影給你欣賞。」

    我沒想到,來到這王老五之家,原來是為著看電影。

    我說:「我最想看的是上世紀六十年代黑白三十分鐘科幻電視片集《曙光地界》。」

    「啊,我找到同志了。」

    這時電話鈴響起,他去接聽。

    我靠在安樂椅上,開始看那套電影。

    兩個主角是俊男美女,原本應當精神一振,可是看的太多,觀眾麻木不仁,不以為奇。

    他倆一起跳舞喝酒,終於醉倒一張床上。

    第二天黎明,她在白色的床褥醒來,看一看身邊,另一邊床位空著,他已不在。

    她艷麗的面孔上露出惆悵之色,呵,已經走了,一夜就是一夜,意料中事。

    她不讓失望露出來,故作不經意。

    我看得惻然,我了解這種心情,其實她在想:一夜又一夜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是悲是喜?漸漸落寞。

    這時忽然房門一響,她抬起頭來,何,他竟然回來了。

    他手裡捧著咖啡,原來他比她早起,去買早餐。

    她美麗雙目露出驚喜,可是不敢太著意,只微微笑,輕輕說:「你好,陌生人。」

    我忽然醍醐灌頂,頓悟,我熄了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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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房內完全沒有聲音,陌生的祖在外邊低聲講著電話,聽得出是共事:「……是,我們遭到檢控,當日我沒有查看身份證……小事。」

    我的思路清晰如水晶:她失望,她以為他已經哦組了,以後再也不見,可是他卻戀戀迴轉,可見兩人心意共通,有所眷戀,她的希望又提起來。

    然後呢。

    半年、一年、兩年,然後呢,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

    大家都那麼年輕,一生卻是那麼悠久的歲月,以後呢?

    他與她可能遇見更可愛更新鮮的人,總有一人要再度失望。

    抑或,不要怕失去,勇往直前,一次又一次,尋求短暫歡愉。

    世事沒有什麼值與不值,看一個人追求的是什麼,但我心自幼孤苦寒愴,我渴求的並非極樂。

    我輕輕站起來,手腳冰涼。

    這時祖走進書房,手裡捧著小小銀碗,用長柄匙羹舀起冰激凌,示意我張口。

    他輕輕把冰激凌送進我嘴裡,「怎樣?」

    我食而不知其味,只得說:「很香甜很可口。」

    他沒好氣,「真拿你沒辦法,但願你看男人不是採取同樣宏觀態度。」

    「祖,你不認識我。」

    他說:「你似乎很擔心這個問題,給我一本你的自傳,我看過自然明白。」

    他深深酒渦可愛稚氣,但此時我已大徹大悟。

    他說:「廚房少了迷迭香,我回酒館取了十分鐘後即返,我今晚烤羊腿給你吃,等我回來。」

    他取了外套出去。

    他一關上門,我便自安樂椅起來,這裡一切都符合我心意,人物地點時間全部適合,留下來,幫他餵金魚,打理酒吧,做他伴侶,愛上他。

    糾纏得不可開交,在無數愛戀與眼淚之後,看看是我還是他率先改變心意。

    我攏攏頭髮,撥動月球儀,算了。

    我眷戀地再次打量陳宅,輕輕開門離去。

    我並沒有抄下他的電話號碼,我不會再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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