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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6:00 作者: 亦舒
    她洗淨了手,我以為她會給我一杯水,可是沒有。

    她說:「你兩個妹妹都有工作了,家裡環境比從前好太多。」

    我諷刺的問:「你呢,你可有新男朋友?」

    她瞪著我,「有幾個女兒會這樣同她母親說話?」

    我知道我們母女永遠無法好好對話,太多齟齬,太多傷痛。

    她說:「你不願把房子歸我名下。」

    我答:「你可以住到老死,誰的名字不重要。」

    「你不信任我。」

    「是,我不信任你,你會把房子變賣,套取現金,與男人享用,然後發覺,又一次被騙。」

    她忽然走到我面前,伸手給我一記耳光,「你左手給我錢還有右手給我錢?你導納感我如乞丐般舍施丁點就可以侮辱我?」

    我掩著臉呆呆地看住她。

    「你趕走我們好了。」他斥罵:「你這種不孝女!」

    我靜靜開門離去。

    我回到家中,終於明白了一件事,我與母親,至死不會諒解,滄海桑田,人事變遷,敵人會變成朋友,我們會否極泰來,可是,我與母親,永遠沒有緣分,我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句話,都惹她憎厭。

    汪翊的電話終於來了,可是他說:「我要與客戶吃飯,想你也不會來,不過,我們在桑jú,萬一你改變主意——」

    「謝謝,我棄權。」

    「那好,明天見。」他掛斷電話。

    他竟沒有別的話要說。

    有人按鈴,我去開門,見是兩個妹妹,便說:「我沒生氣,你們放心。」

    她倆進來坐下,「嚇死我,以為咪姐要趕走我倆,說實在,雖有工作,可是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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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穿不了衣服,裝了身又沒錢吃飯,什麼都靠咪姐。」

    「為什麼媽媽說話不似你倆?」

    「她生你下來,自覺沒有必要低聲下氣。」

    我感慨,「每次見面,都大吵一場。」

    「她說你登門侮辱。」

    我說:「你們看呢?」

    周桃說:「咪姐,你怪累,我替你揉揉脖子。」

    蘇杏說:「咪姐,我來捶腿。」

    周桃問:「葡萄酒有前途嗎?」第十七章  我輕輕答:「聽我的夥伴說,打算著重質素及包裝,務求達到國際水準,一新耳目,引入歐美一流釀酒技術,三億七千萬公升產品中,希望有少量叫酒客感動。」

    周桃稱讚:「嘩,咪姐,你擅長用簡單言語表達心中意思,叫聽者動容。」

    蘇杏接上去:「可是卻不能與母親交通,開口便是齟齬。」

    我無奈,「真諷刺可是。」

    「我們研究很久,也不明所以,怪不得華人統稱這種現象為沒有緣分。」

    「母女也講緣分?」

    「當然,你看咪姐與媽媽就知道。」

    她倆終於長大了,不論真情抑或假意,我都賺回兩個妹妹。

    「姐姐,酒莊可用人?我們願意學習。」

    原來如此,我微笑,「我不參與酒莊運作,我是沉默夥伴。」

    「那麼咪姐,有無比較高檔工作介紹我們。」

    「凡事從頭起,哪有一步登天的人。」

    蘇杏十分委屈,「咪姐,同事裡有一個叫王振芳,忽然辭職不干,搬進華景酒店海景套房,日租三千,出入有平治司機保鏢。」

    我嘆口氣,這是都會常見故事。

    周桃說:「我們月薪才九千多,你說是否浪費寶貴時間。」

    「咪姐你就爭氣,撐起一頭家。」

    我只能說:「不要羨慕那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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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社會有壓力,家庭有需要,逼著我們設法迅速名成利就,否則,去買一隻口紅都遭化妝小姐歧視。」

    「沒有人歧視你,除非你標籤自己。」

    「咪姐,這種雞湯式勵志的誰不會說:『沒有人可以侮辱你,除非你接受那侮辱』,『人貴自強自立』,『有志者事竟成』……咪姐你與社會脫節了,現在你到街上不外是花錢,人人爭著侍侯你,你不知我們苦處。」

    我語塞,她說的都是真話。

    蘇杏講下去:「我們每天見的最多的是那班猥瑣的同事,每日十多小時對牢牢,他們口氣與腋下汗臭揮之不去,做夢也聞得到,男上司不規矩雙手,女同事是非冷箭,都叫人難受,你都不記得了。」

    我微笑,「這真是一個可怕的世界,你們想怎樣?」

    「我與蘇杏想開一家鞋店,專門賣平跟鞋。」

    我不出聲,主意很新鮮,「店鋪設何處?」

    「地下鐵路總站鋪位,我們想好了,專售康維斯與凱德及其他橡膠底鞋子,年輕顧客應不介意鋪位裝修。」

    「有銀行願意貸款否?」

    「我們先來找你。」她倆十分坦白。

    「想我做沉默股東?」

    「正是,咪姐,這是我們的計劃書。」她倆放下一張光碟。

    倒也不是一味胡來,至少還有計劃。

    「有空我會看。」

    「咪姐,我們比較心急。」

    「我明白。」早一日出頭早一日揚眉吐氣。

    「咪姐,有什麼忠告?」

    我想了想,「慎交男朋友。」

    她倆一怔,大笑起來,「咪姐似百歲老人。」

    她倆走了以後,我仔細用電腦閱讀她們的報告書。

    我略為意外,不愧是讀過管理科及美術系的學生,那張光碟內容十分精彩及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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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

    先從店鋪位置說起:租金條約人流,員工薪水成本貨源全部清晰列明,圖像彩色繽紛,語言簡約,很討人喜歡。

    我決定投資一筆資金,蝕光就算數,還她倆心愿。

    第二天,汪翊來了,我笑眯眯看著他,這人,枉父母給他取了一個那樣漂亮的名字,翊字像一隻鷹站在當風位張開兩隻翅膀,可是他頭髮凌亂鬍鬚未剃領帶與襯衫上有介辣漬子,像一隻刺蝟。

    他一日比一日不顧小節,在我面前尤其不修邊幅。

    他問:「我才眠了一個小時就來了,咦,你在看什麼?」

    「看一份計劃書,兼核對資料。」

    他到廚房做了一大杯糙莓奶昔,讀完報紙便看那份計劃書,「一眼就知道是年輕人做的。」

    「你說對了,是蘇杏與周桃。」

    「資本數目十分克己,我願投資。」

    我問:「今天來找我何事?」

    他到我浴室洗把臉,我追進去說:「不准用我的剃刀。」

    他哈哈大笑。

    汪翊問:「你打算一直住在這裡?」他脫去上衣。

    「是,喂喂,你幹什麼,請守禮,人家看到會怎麼說?」

    「你放心,我不會在此沐浴。」

    他用毛巾抹乾面孔及頭髮。

    我看著他:「汪先生你今日精神恍惚,何故?」

    「我做了一個噩夢。」他定定神。

    「男人做夢是稀罕事,噩夢更奇怪,說來聽聽。」

    「在夢中,我是一個難民,跟著一隊俄國歌舞雜技班逃難,在一間古老酒店前下車,可是我落了單,沒有房間食物,我淪為乞丐!」

    我黯然,「這麼說來,你出身與我差不多,我也常做這種夢:獨自流落車站,只見人山人海,但不知身在何處,該往哪裡去,還有,忘記家中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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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翊捧著頭苦笑。

    「這是你拼命賺錢的原因吧!賺些安全感。」

    他定定神,「朱小姐,絲路牌已封了蝕本門,大有出息,你可願到廠址觀光?」

    我搖搖頭,「我不再旅行。」

    他給我看酒莊的網站,「看。」

    咦,一切都是不鏽鋼儀器,我意外,「不用雙腳踩?那多剎風景,試想想:花布結在頭髮上的少數民族姑娘手拉手把雪白足踝浸在紫色葡萄汁里踩踏……」

    汪翊蹬我一眼,「朱小姐,二十一世紀了。」

    「真的,」我遺憾,「我太戀舊變態。」

    只見工人都穿著白袍戴口罩戴手套似在實驗室工作,十分現代化。

    「在傳統與科技之間,我們選擇後者。」

    「你的競爭對象不是歐洲市場。」

    「能夠與北美較技已經十分理想,退一步想,比的上澳洲,也已不錯。」

    「真沒想到酒類擁有如此龐大的市場。」

    「高興的時候,喝酒怡情,悲傷之際,借酒澆愁,一年四季都少不了酒,古志他們下午三時已開始喝。」

    「別信他們,他們沒有煩惱。」

    我出去聽了一個電話,回來之時,汪翊已經在沙發上盹著,他身上發出一股汗酸氣,我一走近便聞得到,他輕輕扯著鼻鼾,不知有否做夢,夢中不知是否賣身給雜技團,開始苦練空中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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