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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6:00 作者: 亦舒
第一章 我記得那一年暑假,乘火車自李茲這種次一等城市到倫敦探訪友人嘉瑤.
她家住在市中心一間舊公寓的二樓,走樓梯上去,樓面開廣,式樣古老,剛油漆過,雪白牆壁,柚木地板,廳堂大得可以騎自行車.
嘉瑤來自大家族,十多個表兄弟姐妹,這間公寓由家長置下,仿佛是他們的宿舍,房租水電全免,還有一隻共管的臘腸狗.
」它叫殊魯,」嘉瑤介紹,」因為膽小,所以把非洲最勇悍部落的名字給它壯膽.」
走廊兩邊是寢室,一間屬於嘉瑤,另一間,她一個讀醫科的表哥住在那裡.
她輕輕推開房門,」看到沒有?」
房間布置很普通,觸目的是全房擺著起碼一百個照相架子,各種大小形狀都有,照片裡都是同一個少女.
嘉瑤問:」你覺得她美嗎?」
那少女相貌平平,毫無突出之處,我答:」如果有人那樣愛她,她肯定全世界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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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今日,我還常常想起那平凡但幸運到極點的女孩,後來,他們可有結婚,生活幸福嗎?
門外有一棵大橡樹,巴掌形狀的綠葉貼近玻璃窗,像是要設法鑽進來。
我在她家過夜,清晨,步行到附近小店買牛奶,那時,工資高昂,倫敦已沒有送牛奶服務,可是,牛奶仍裝在肥大的玻璃瓶子裡,雪白,抱在懷中,像個小小嬰兒,十分可愛。
稍後,我們與殊魯到小公園散步,忽然下雨,嘉瑤輕輕說:「別想在這裡找對象,好男子一半已經結婚,另一半只喜同性。」
我沒有出聲。
然後,小徑竄出一隻巨犬,嘉瑤低呼:「大丹狗。」
我想到福爾摩斯故事裡巴克斯韋的魔犬,它的主人跟著跑出,他是一個華裔青年,長得相當高大俊朗,但是冷冷的看我們一眼,隨即離去,並無招呼我們。
在一般小說中,他應當道歉:「嚇到你們沒有,」隨即攀談:「今天天氣太差,」笑:「不談天氣又談什麼?你們來了多久,對,我名叫……」
但是沒有,他們一個也沒有與我搭訕。
我遇到的人,全部不足道。
下午,嘉瑤的表兄弟姐妹聚在一起討論暑假是否回家,「如果是,一起走吧,我去訂飛機票。」
就那樣,花一千幾百傍稀疏平常,家境富裕真好,我知道一些學生,包括我在內,根本付不起飛機票來來回回。
嘉瑤的兩個表哥,也沒有對我多加注意,他們樣子都長得差不多:白皙斯文,算是有禮,可是冷凍驕矜,不大理人,他們在著名的帝國科學院讀書。
傍晚,我告辭回里茲。
以後,我都沒有再見過嘉瑤。
不過我無時不刻不想起那幢公寓,將來,要是環境富裕了,可能也會置一層那樣的住宅,就是它已經足夠,不必住到攝政公園附近。
不久,我完成課程,迴轉外婆家裡。
兩年不見,外婆頭髮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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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問我:「可有碰見什麼人?」
我唏噓,「沒有,一個也無。」
「怎麼會呢,每間學校都有千多學生,飯堂,圖書館,街上,都是人。」
我照著鏡子,「也許,因為長得不夠漂亮。」
外婆肯定:「你沒有留神。」
「是,是,我要出去找工作了,外婆,我不能盡耽在你家吃白飯。」
「真的,」外婆笑,「真快要吃白飯了。」
我到銀行區四處找朋友,「有工作嗎」,「聘人嗎」,可幸的是,經濟起飛,到處都用人,可是,空位雖多,理想工作卻少。
一位導師說過:「世上沒有所謂理想職業,你再喜歡做的事,一朝變成朝九晚六的工作,也會叫你厭倦。」
我寄出三十多封求職信,只有七份回信,叫我去面試,這已算上佳成績。
有一間小型廣告公司,朝氣勃勃,氣氛熱鬧,老闆是新中年,剛自大公司出來創業,穿白襯衣卡其褲,剪一個平頭,性格慡朗,看到我,問我:「願意學習嗎,願意一周工作八十小時嗎,願意低聲下氣討好客戶嗎,願意收取低廉酬勞嗎。」
我答:「願意,願意,願意,不大願意,」
他笑起來,伸出手,「歡迎加入古與郭廣告公司,我是古志,我拍檔叫郭沛,你叫朱咪咪,多麼有趣名字。」
說好了,薪水每月八千。
老同學樂怡知道後忠告:「這種家庭式公司有什麼好?將來在履歷上亮不出來,大公司,記得,要到滙豐那樣大公司才好。」
「聽說古志在行內有點名氣。」
「你不聽我勸告?將來上多一次衛生間老闆娘也牛眼般盯著你。」
我微笑,「老闆娘很兇?」
「兩位太太都四十餘歲,因年紀均比丈夫大,兩人很談得來,娘家做小生意有點妝匣,所以頗有氣焰,你要小心。」
「到處都是炸彈。」
樂怡說:「都以為你不回來了,在那邊落地生根,結婚生子,混血兒頂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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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為那麼容易?」
「你還是努力靠雙手拼搏吧。」
「對,你在何處高就?」
「我在政府機關做事,本叫交通部,快改為交通署,改組等於有升級希望,是千載難逢機會,我有官運。」
「祝你路路亨通,還有什麼忠告?」
「添些行頭,在都會中,樸素並非美德。」
「明白。」
那晚回家,外婆對我說:「你母親叫你回家吃飯。」
我躊躇,「我手頭無銀。」
外婆說:「我會替你準備。」
沒想到吧,我還有另外一個家。
母親的那頭家,十分複雜,那處,也有兩個女孩,也算是我的妹妹,不過,我父親只生我一人。
她們都是母親後來的丈夫所生,她們亦不同父親,那即是說,家母一共結婚四次。
在她那個時期,那樣做算是相當轟動,親友矚目,紛紛保持距離,我家寂寞,過年也沒去處。
外婆感喟的告訴我:「她與你父親,十分親愛,他在報館工作,相當上進,你家曾經有過好日子。」
然後在我七歲那年,父親患肺癌辭世。
「那時報館沒有不吸菸的人,天花板都薰黃,每人每日兩三包香菸,都不知有多大害處。」
父親留下一筆保險費,房子又是自家的,本來可以清寧的過日子。
但當時家母只得二十多歲。
我與外婆一起嘆口氣。
」幾時上班?「她問。
「下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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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添幾套衣裳。」她塞一卷鈔票給我。
「外婆我真把你吃窮了。」
「發了薪水,這頭家由你來撐。」
「是外婆一定。」
我到中環時裝店挑了兩件西裝外套加裙子及長褲,另外三件白襯衫,就是這些了。
第二天下午去探訪母親,她此刻是於太太,這段婚姻維持了許久,約有十年光景,可是兩個妹妹,都不姓於,一個叫蘇杏,一個叫周桃。
按了門鈴,兩個少女跳出來,「妹姐來了,妹姐從歐洲帶什麼回來給我們?妹姐,說那邊風光給我們聽,男孩子們可高大英俊,你有什麼奇遇?」
我把禮品放下,她們斟杯白開水給我,忙不迭拆開禮物,我抬頭看一看環境,兩個妹妹好不高大,小單位是否狹窄,家具牆壁都帶人間煙火痕跡,住久了,再努力收拾,也有除不清的漬子,雜物堆滿角落,照片像老式人家般掛得很高,需仰起頭看。
她們立刻把新衣披在身上,嘻嘻哈哈說:「我們也要到外國讀書,我挑巴黎,你呢?」
「我到南加州,說起來都響亮,南……加……州。」
母親還沒有現身。
然後,她那懶洋洋的聲音傳出:「你來了嗎?」
我覺得好笑,「是,我來了。」
她緩緩走出來,一看就知道,我長得像父親,不像她,四十多歲的她仍然有柔軟的腰肢,在家也穿連身裙,塗著蜜色口紅。
我放下外婆資助我的信封,「請笑納我的誠意。」
她輕輕把信封放進懷裡,「你自己夠用嗎?」
我連忙回答:「夠用,夠用。」
「出身了,記得照顧妹妹。」
「明白,明白。」
「蘇杏加入模特兒公司,拍了一個汽水廣告,桃子在工業學院讀時裝設計。」
我唯唯諾諾,「那多好,真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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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我不用愁了,三個女兒,養活我有餘。」
這時大門推開,有人進來,原來是老於,我連忙站起。
他一怔,「是小咪嗎?請坐,別忙著走,留下吃飯。」
我聽見母親嗤一聲,「你來做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