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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45 作者: 亦舒
復元?永不,禮子知道自己的事。
她回到光明日報工作,在做一輯本市創作人才訪問,寫得十分細膩,對主角的童年特別留意。
禮子沒有外逃的意思,她每天面對現實。
一日正在報館忙工作,秘書進來說:「有人找朱禮子。」
眾同事立刻警惕站起,保護禮子。可見他們什麼都記得。
進來的卻是相貌與禮子有三分相似的女客。
禮子一看,「啊,你回來了。」
那人輕輕說:「我回來探親。」
來人是趙小蘭。
她走近,伸長手,輕輕撫摸禮子臉上傷痕。
「請坐,我給你斟茶。」
「不用,」小蘭說:「看到你就好。」
禮子問:「孩子呢,是男是女?」
「我不幸小產,很吃了一點苦,禮禾沒向你提起?」
「啊。」禮子震驚意外。
她說下去:「我與友人在火奴魯魯開了一間珠寶店,你有空來逛逛。」她放下名片。
「海外生活如何?」
「托賴,還過得去,其實,要忘記,無論住在何處都可以忘記,但住在外國,名正言順聽而不聞視而不見。」
「會想念本市嗎?」
「所以回來探親:商機很好,人流也廣,永遠是賺錢好地方。」
到底是生意人,仍然那樣圓滑。
「我給你帶了一份禮物。」
她取出一塊拳頭大小閃爍的黑色岩石,放在禮子面前。
禮子一看就高興,「這是火成岩黑曜石,可是來自蒙娜基亞火山?」
「正是,我極之喜愛這種原料,做成飾物,配金、銀,以及各色寶石都好看。」
「那麼多岩石中,我最喜歡火成岩,試想想,地心中央熔岩湧出地面冷卻後又經數千萬年試煉才能夠形成。」
趙小蘭凝視禮子,「我一直覺得與你談得攏。」
禮子只得苦笑,把石頭放在桌子上,壓住一些文件,在陽光下它閃閃生光。
禮子輕輕說:「假如一件事殺不死你,你會從中學乖。」
小蘭站起來,「禮子,我要告辭了。」
「祝你生意興隆。」
報館同事忙碌不堪,新聞室象一個墟,十分熱鬧,在這樣環境裡工作也是一種修煉。
禮子送她到門口,她再與禮子擁抱一下,禮子意味到這是最後一次她主動要求見面,禮子點點頭表示明白。
奇怪是她們三人擁有常人缺乏的感應。
小蘭走了,她們都已從新開始,只除出朱禮子。
回到新聞室,惠明坐著等她,把火曜石照向陽光,仔細探視,「裡頭可有億萬年前昆蟲?」
「那是樹脂琥珀,不同這個。」
惠明已是禮子半個上司,可見歲月不經蹉跎。
「我表哥的表哥自加拿大緬省回來,有空不如一起吃頓飯。」
禮子微微笑,「緬省有大糙原,該位先生一定是土生土長的華僑,務農種麥子,開著收割機在金黃色一望無際麥田裡遊走,皮膚曬得與土地同色。」
「禮子你想像力真豐富。」
「他想成家了,可是又不喜歡洋女或是洋派女子,於是回鄉娶一個殷實可靠的女子為妻,可是這樣?」
惠明笑得翻倒,「不,不,不是那樣,他是麥基爾大學的風力工程師,到緬省協助建造風力發電站,你見過山坡上那種一排排巨型高颱風扇沒有?那就是了,人類必須利用可更新能源,否則空氣污染,大氣受到摧殘。」
「啊,挽救地球的英雄。」
「絕對可以這樣說。」
禮子感喟:「不知哪家女兒有福氣有緣分,嫁過去,護照、生活、地位都有了著落。」
「那可能是你,禮子。」
「我?不,我沒有準備好,我不想這麼快恢復約會,我需要時間。」
惠明欷噓,「那個王志誠,真有點能耐,這麼久了,你還是落落寡歡。」
禮子不語,只有這樣老友才敢不忌諱揭瘡疤。
「報社招聘記者,來替你準備了旁聽席,幫幫眼。」
「挑有新聞系證書的美女不就得了。」
「美女如雲,廿多人投考,只得三個空缺。」
禮子隨惠明坐進會議室,只見一列五名編輯排排坐開,主人多過客人。
那些新人逐個進來應試,全部乖巧伶俐,能說會道,活潑能幹,講起時事,頭頭是道。
中午小息,一起吃飯時大家問禮子:「旁觀者清,你怎麼看?」
禮子想一想:「女生比男生出色,可是,也不能盡取女生,你看,今日政府首長几乎大半是女性,陰盛陽衰,都是因為廿年前英國人喜歡錄取女生之故,報館宜取中庸之道。」
「可是,我選的三個都是女生。」
「兩女一男如何?」
「也只能這樣了。」
老陳挑的兩個女孩都身段高挑,秀髮如雲。
禮子笑起來,呵,眼睛吃冰淇淋。
老陳抗議:「笑什麼?你當年就是這個樣子。」
「是,」禮子說:「我記得,一個人來面試,給我一片,叫我坐下即席寫一篇五百字散文,題目不拘。」
都像是前世的事了。
「你那篇拙劣幼稚的雜文一讀便知有潛質,資深編輯多數有這種眼力,果然沒有失望。」
禮子笑了,那時,每天雄糾收氣昂昂的上班,寫起報告來,廢寢忘食,一天可寫萬言,現在,兩千字一過,頭顱每一部分都會刺痛,像老人家般,頸脖僵硬,指節酸軟,背脊都駝起來。
禮子退席。
老陳待她關上門才嘆口氣說:「然後,她戀愛了,一次創傷,像是老了廿年。」
惠明說:「她會好起來。」
昆榮感喟:「兩年前你也是那麼肯定。」
老陳說:「即使痊癒,朝氣盡失。」
惠明忽然動氣,「你呢,老陳,你禿掉頭髮可會得長回來,禮子怎可維持稚氣不變?」
「是,是,閒談莫說人非。」
惠明忽然落淚。
這逼得老陳匆匆離開會議室。
昆榮問妻子:「王志誠可有假釋機會?」
「已被駁回,他若出來,禮子還有一覺好睡?」
「禮子此刻也無好睡,唉,表哥那邊,她可願意出席?」
「已經拒絕。」
「人家條件不錯,人品也好,大家是表親,自小認識,十分可靠。」
「禮子講得是火花。」
「幼稚,什麼年紀了,還講那些。」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面試是這裡嗎?」
他們這才噤聲,各忙各去。
過了幾日,禮子還是給惠明面子,前去相親。
小小公寓擠滿年輕人,幸虧天氣涼快,不然怕要熱出一身大汗,禮子只在白襯衫上加一件毛衣,躲在廚房幫忙洗杯子沖茶做咖啡切水果。
惠明抱著孩子進來聊天,禮子怪肉麻地地那兩歲兒說:「豬豬,叫阿姨,說,愛阿姨。」
那孩子拖長聲音說:「愛——愛。」
禮子哈哈大笑,卜卜卜親他面孔。
惠明問:「看中誰沒有?」
「我沒看。」
「那麼,」她把禮子推到廚房門,「快看。」
禮子看了一眼,她目光尖銳,立刻發現有四個適齡男子,其餘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客。
其中一個平頭,年紀輕輕,不知怎地,頭髮花白,像胡椒與鹽般顏色。
她縮回廚房洗手,沒有出聲。
這次惠明聲音嚴厲:「看到誰沒有?」
禮子頑強地說:「沒有。」的確沒有。
餐廳送自助餐上來,她又忙著打點,昆榮過意不去:「禮子你去那邊坐著看書。」
禮子不去理他,用調羹敲敲玻璃杯,叫大家進餐。
然後她取過背囊悄悄離去。
屋裡的年輕男女好象已經配了對,一雙雙坐著邊吃邊談。
臨出門之前,禮子看到那灰發男子前站著一個漂亮女孩,嬌俏地抬起下巴,用仰慕神色看牢他說話。
禮子聳聳肩,低著頭走到街上,對面是市政公園,禮子走進遛噠。
橡樹葉轉黃,大塊大塊落下,孩子們踢著樹葉嬉戲,禮子一個人越走越深。
她在一張長凳坐下,眯著眼睛,看向樹木深處,像是聽見一男一女爭吵聲。
隱約傳來女聲:「走開……不要騷擾我……」
男子粗魯的聲音:「你走到天涯海角都逃不出我掌心!」
她看到地下有一枚不知哪個孩子遺下的壘球棒,她拾起它,緊緊握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