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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45 作者: 亦舒
    她坐在沙發上,翻閱報紙,一件好新聞都沒有,她輕輕合上報紙,走到寫字檯前。

    只見桌面上放著照片與繪圖,這時禮禾的文件資料吧,她昨日下班忘記收起。

    目光落到圖像上面,禮子呆住,這不是她的繪圖嗎夢中的母女二人,那間小小會客室。

    這些照片又從何而來?

    略為褪色的彩照上兩母女與繪圖有七分相像,禮子認得小女孩正是她,可是,抱著她的少婦又是誰?

    正在這時,禮禾推門進來。

    「啊,呢早到。」她放下外套與公事包。

    禮子轉過頭,「禮禾,快告訴我,這是什麼意思?」

    禮禾說:「你先坐下,這件事,原本一早就該對你說,可是一年推一年,母親說她無論如何難以啟齒,開頭我覺得她懦怯,可是接著,我也沒有找到開口的適當時刻,故一直拖到今日。」

    平時冷靜鎮定的朱醫生這時聲音微微顫抖。

    禮子指著照片中小女孩說:「假設這是我,抱著我的少婦是什麼人?」

    「你不記得她?沒有記憶?」

    「怎麼沒有,她就是我夢中時時向我託孤的母親。」

    「禮子,這小女孩不錯是你,女子是你生母。」

    禮子吸一口氣,頭有點暈眩,可是她居然維持鎮定,她擠出一個微笑,「我與你是姐妹,我們的生母好好在家,你說什麼?」

    「禮子,媽媽是我的母親,但不是你的母親,你是個領養兒。」

    禮子緩緩坐下,「你們到今日才告訴我?」

    禮禾嘆口氣,「對不起,禮子,但是我向你保證,媽媽與我,自始至今,愛你不渝。」

    禮子把脖子伸長,「你不是我姐姐?」

    剛以為今日神清氣朗,不料更壞的事情發生。

    「這少婦是媽媽的妹妹,我的阿姨,你是我表妹,我倆一樣有血緣關係。」

    「姨母領養我,我的生母呢?」

    禮禾雙眼露出無限憐憫,「你在三歲時親眼目睹慘劇。」

    禮子站起,「我看到什麼?」

    「你看到——」禮禾掩住面孔。

    禮子高聲喝問:「我看到什麼,說!」

    禮禾鼓起勇氣,「你親眼目睹生母射殺父親,然後吞槍自殺,警察到場,只見到三歲的你獨自坐在小房間裡哭泣。」

    禮子驟然靜下來,過片刻她說:「我不相信你。」

    禮禾找出一隻文件夾子放在桌上,「禮子,這些都是剪報,很多人都記得這件慘案。」

    「為什麼捱到今日,又把真相告知?」

    「因為你性格出現暴力傾向,你不能理智處理感情問題。」

    「我?」她指著胸口。

    禮子一直以為那是王志誠,不料她才是罪魁。

    「假如不決定揭露真相,無法根治你心理狀況,我與媽媽才不得不把事情告訴你。」

    「我,」禮子終於哭了,「在我血液中有太多仇恨因子?你們怕我重蹈生母覆轍?」

    「只要知道問題在什麼地方,才可以設法治療,我與其他醫生談過,都認為你腦海深印暴力一幕,最近因處理家庭暴力新聞引發記憶,以致行動失常,這完全可以理解。」

    禮子發呆。

    「禮子,你也是受害人。」

    禮子搖頭,「這不是真的。」

    禮禾嘆氣,「你靜一靜,我就在鄰房,有事叫我。」

    「不是真的。」禮子仰臥在沙發上。

    她欲哭無淚,雙目炙痛。

    這時有人敲門進來,禮子抬頭一看,大聲叫媽媽。

    朱太太緊緊擁抱她,「別怕,怕什麼,明白真相以後做夢也不驚心,媽媽在這裡。」

    她讓女兒喝茶,用濕毛巾替她敷臉,「我們回家休息。」

    可是,她雙手也簌簌發抖。

    禮子忽然說:「媽媽,臥感激你們收留臥。」

    朱太太用力捂住禮子的嘴,這時,房門碰一聲推開,有人氣極敗壞問:「臥女兒呢,女兒在什麼地方?」

    原來是朱先生氣極敗壞趕來,匆匆進門,手肘撞到門框,雪雪呼痛。

    朱太太揚聲,「這裡,女兒在這裡。」

    這時禮子忍不住放聲痛哭。

    看護聽到那麼多雜聲,終於忍不住探視。

    朱先生說:「回家去吧,別打擾別人。」

    這時司機也上來樂,朱太太責問:「車子在什麼地方?你為什麼不在門口等?」

    禮子這時深深呼吸一下,挺起胸膛,「回家再說。」

    她一步一步堅持地輕輕跟著父母回家。

    那天晚上,她獨自在房中讀禮禾給她的剪報。第十章  ——「怨婦無法忍受警員丈夫虐待殺人自殺」,「可憐稚女目睹慘劇心靈肯定受傷」,「家暴事件必須正視」……新聞詳細記載年月日時間以及當事人姓名住址,圖文並茂。

    彼時新聞報導十分公正簡潔,絕不誇張花巧,百分百是真相。

    禮子抬起頭,她雙眼充滿紅筋,面孔浮腫。

    把消息壓倒今日才向她揭露完全正確,早幾年禮子恐怕無法接受。

    不,今日也無法接受該項事實,但她必須面對,也希望有能力面對。

    朱家是那樣愛護她,該剎那朱禮子決定把身體裡最後一絲仇恨剔除。

    天亮了,禮子推門出去,看到父母與姐姐在喝咖啡提神,顯然捱樂通宵。

    禮子詫異說:「爸爸你還在這裡?」

    朱太太說:「他不放心你。」

    「那就搬回來住。」

    禮禾說:「禮子你別管他們閒事。」

    禮子低頭,「我完全明白了,多年來你們盡力疼我多一些。」

    朱太太否認,「才沒有,頑皮時一樣捱打。」

    禮子說:「你們真是好父母。」

    禮禾低聲懇求:「痛以前一樣生活可好?不多不少,不卑不亢。」

    「姐姐說的是,我還是依然故我的好。」

    禮子仍然勇敢地接受治療,每天到姐姐醫務所診治,有時心情奇劣,會得哭叫,有時興奮,會得說笑。

    三個月後,漸漸平靜,但是沮喪。

    「早上不想起來」,「那麼睡晚一點」,「不,最好永遠都不要起床」,「別擔心,總有那麼一天,擔不是最近」,「很累,昨日看新聞,十八歲高中畢業生醉酒高速駕駛失事身亡,我竟喃喃說:相信我親愛的你沒有太大損失。」

    禮禾說:「我介紹宋早醫生給你認識,她自美國學習返來,她有新方法。「

    「我知道,改變一個人性格的重量劑心理藥物,病人長期服用,不再沮喪,但亦無任何感覺,整天坐著發呆傻笑,十分可怕。」

    禮禾說:「宋早是專家。」

    宋醫生是中年女子,禮子一見她便喝聲彩;她到四十多歲也要那個樣子;打扮整齊時髦,含蓄優雅,不再理會時間,可是又不落伍。

    宋醫生鬢邊有一小束白髮,她並不染黑,笑起來眼角有皺紋,卻沒做矯正手術。

    她態度親切,與朱禮禾的學院派有點分別。

    她開門見山說:「我的遺憾是沒學好中文,我在美國出生,不知利害。」

    禮子答:「放心,我也沒學好中文,誰能學得好中文?那五千多年的恩怨……大家盡力而為罷了。」

    宋醫生大笑,「這名病人有趣。」

    禮子好奇問:「宋醫生你結婚沒有?」

    宋醫生回答:「我有三名成年子女,長女的兒子,即我孫兒已經三歲,他是我先生命中至重要男子。」

    禮子見到曙光,佩服得五體投地,許多現代女性做一個部門經理便已人仰馬翻,完全放棄私人生活,更無時間組織家庭生兒育女。

    宋早問了幾個問題:「禮子你目前沒有工作」,「也沒有男伴」,「不必擔心生活,嗯,不想匆忙地做任何選擇」。

    禮子也反問醫生:「中年是怎樣的」,「中年是否一片灰濛」,「人到中年,哀樂中年,還有什麼希望」,「過了中年,便是老年,更加吃苦」,閒話忽然多起來,宋醫生認為是一種進步。

    她答:「不要緊,智慧會隨年齡增長。」

    「不,不,」禮子搖頭,「一些人會越老越糊塗,嘩啦嘩啦,只剩一把擾人聲音。」

    「那麼,靜一點,不要抱怨,不要解釋。」

    禮子說:「我想過了,靜,越靜越好,大去之際不刊登訃聞,不設儀式,不瞻仰遺容,骨灰灑在不透露地方。」

    宋醫生的評語是:「啊,同愛因斯坦一樣。」

    因不是姐姐,不怕她傷心,什麼都可以說。

    宋醫生介紹她到一個組織,「禮子,請出錢出力。」

    原來該組織源自北美,叫做面對家庭暴力,不是救援機構,而是教育防範。

    宋醫生說:「像教青少年性教育一樣,叫婦女切勿難以啟齒,我們教導她們有關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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