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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45 作者: 亦舒
    「孩子哭著喊媽媽,我的朋友抱怨早上出不了門。」

    禮子不出聲,孩子,哭聲,她恍惚。

    「禮子倦了,讓她休息吧。」

    看護進來,起疑,問她們:「在喝什麼?」

    惠明答:「西柚汁。」

    她們都不是老實人,在江湖找生活奔波吃苦已久,都很有一套,真不知可否成功變型做回溫馴的家庭主婦。

    第二天一早禮子出院。

    禮禾對她說:「媽媽不知就裡,你別叫她傷心。」

    「明白,我已完全甦醒。」

    「把你送往北極圈都沒用,逃避不是辦法。」

    禮子微笑,可是她身邊的人都說不認識王志誠,這難道不是逃避嗎?

    她回到母親家居住,禮禾著她每日上午十時到她診所。

    禮子說:「改下午三時。」

    「不行,你一定得振作地早上起來,我情願你打中覺。」

    禮子明白姐姐是為著她設想。

    母親張羅一天五頓清淡食物,並且找人煎中藥給禮子寧神,滿室藥香。

    上午,到禮禾處做她當天第一個病人。

    禮禾說:「這張絲絨沙發十分舒服,你可以躺上去鬆弛。」

    禮子把一張毯子蓋在上身。

    「你過去的行為愚不可及。」

    禮子心平氣和,「是……傷害自己,企圖令對方的傷害更深。」

    「看樣子額角撞擊受傷終於叫你頭腦清醒。」

    禮子苦笑:「為什麼惠明與寶珍沒有我的悲慘遭遇?」

    「人家比你聰明,懂得避重就輕,你是生活白痴,不知人間險惡。」

    「也許我命該註定受劫。」

    這時,密雲忽然遮住太陽,治療室陰暗起來。

    禮禾輕輕問妹妹:「你的夢境裡,可是時時出現一間小房間,房裡,有一對母女?」

    「啊,姐,我與你提過多次。」

    「讓我們找出原因可好?」

    禮子忽然害怕,「姐,為何我潛意識中有這對母女?」

    「她們可是新聞人物,前一陣子,你是那樣投入家暴新聞。」

    「起先我也以為如此,可是一次又一次,夢境重複,房間裡細節越發清晰。」

    「意識會如一支畫筆,每一次添加一些細節。」

    禮子說:「某一日,我閒著無事,將房間繪圖,你可要看一看?」

    「你帶在身邊?」禮禾意外。

    「一切都裝在我私人電腦里。」

    她起身取過手袋,取出電腦,接上印表機,印出圖像,禮禾接過一看,「嗯」地一聲,仿佛受驚,她輕輕說:「禮子你繪圖技巧益發進步,我記得你小時候曾經想做漫畫家。」

    禮子微笑,「到今天還想得發昏。」

    她又將另一張圖畫印出。

    禮禾問:「這又是什麼?」

    禮子答:「那對母女。」

    禮禾一看,臉上變色,她雙手微微顫抖。

    「重複的夢,朱醫生,佛洛依德會怎麼說?」

    禮禾輕輕放下兩張畫,不再言語。

    禮子輕輕說:「那少婦蹲在牆角,懇求我照顧幼兒,她明顯受了重傷……」

    禮子聲音低下去,終於睡著。

    禮禾站起回到辦公室,她用電話找到於律師,「啟韶,她完全記得,又完全不記得。」

    於啟韶回答:「你可有向她透露真相?」

    「我真不知道如何開口。」

    「你是醫生,有話直說。」

    朱禮禾苦笑,「醫生最大苦差是向病人或家屬說出真相,你可否仗義擔當這個任務?」

    「禮禾,這是你的家事,我雖知首尾,實在不方便開口。」

    「你說得對。」禮禾慚愧。

    「不要再拖了,越早說出真相越好。」

    「我明白。」

    掛上電話,朱禮禾自抽屜里取出一隻信封,抖出裡邊的照片。

    其中一張,正是一間小房間,明顯是間會客室:沙發、茶几、以及一隻書架子,禮禾把照片與禮子的繪圖並排放在桌上,兩者幾乎一摸一樣。

    毫無疑問,禮子腦中深藏著這一幕。

    人腦與電腦的裝置不同,人腦毋須順序便可抽查資料,比電腦快捷百倍。

    受家暴新聞個案影響,禮子忽然抽查了藏在記憶深處的這一幕。

    禮禾把禮子繪畫另外二張母女圖畫放在桌上,她雙手又顫抖起來,她取出最後一張照片,那是幀母女合照,相片中的小女孩只得兩三歲,照說,應無任何記憶,但是禮子卻能清晰繪出生母容貌。

    禮禾把照片與繪圖整齊在桌上列出,決定向禮子透露真相。

    她走到鄰房去叫醒妹妹。

    「禮子,禮子。」她輕輕推她。

    禮子睜開雙眼,「喲,我在何處?」

    禮禾握住她的手,「你在姐姐身邊。」

    禮子伸個懶腰,「好睡好睡,一時竟忘了握不過暫來歇腳。」

    「禮子,從小我倆一起長大,最友愛不過。」

    禮子微笑,「正是,媽媽若果責罵我們其中一個,另一個都會傷心痛哭。」

    「你都記得。」

    「姐姐用功讀書,而我不,但是父母卻偏愛我。」

    「完全正確,禮子,請你到我辦公室來,我給你看一些東西。」

    禮子跳起來,「明天吧,今天時間到了。」

    「禮子,這很重要。」禮禾著急。

    「明天,還有明天。」禮子安撫姐姐。

    她像一條泥鰍般溜走。

    街上正在下雨,難怪室內陰暗,心理醫生診所像煞另一個世界,她走到報攤選購報章雜誌,捧著一疊到小餐廳吃點心。

    攤開報紙,讀完頭條,翻倒內頁,看到彩色照片:王志誠醫生趙小蘭小姐新婚誌喜。

    他們終於排除萬難結婚了。

    朱禮子認識這個人嗎,不見得。

    但禮子樂於見到他痊癒出院。

    這時,臨桌有兩個中年婦女長嗟短嘆。

    一個說:「你的女兒真乖,會得讀書,又顧家。」

    另一個答:「人乖命不乖,有什麼用。」

    「將來一定會碰到更好的人。」

    「對方拋棄她之後放肆到極點,絲毫顏面也不給她,公然與新人出雙入對,山盟海誓,唉,太過份了。」

    「會有報應的,個人頭上一片天,過頭三尺有神明。」

    「我一方面可憐這個女兒,但又憎恨她不帶眼識人。」

    「你一定要疼惜她。」

    「這一耽擱,又不知要幾年,真正惱人。」

    禮子抬起頭,這仿佛是在說她似的。

    禮子垂頭,丟下報紙,付帳離去。

    臨走還聽到那煩惱的母親大聲嘆息,真是,別人的女兒都平安無事,恐怕生養到第三胎了,她的乖女卻還在尋尋覓覓。

    雨下得急了,禮子回到家,問惠明:「有什麼新聞?」

    惠明答:「去年那宗郊外度假別墅殺妻案裁決出來了:有罪。」

    「我記得,那受害人漂亮一如女明星。」

    「你記得年輕貌美得馮碧玉嗎?七年了,懸案,未破。」惠明唏噓,「她在大學停車場遭到槍擊。」

    「不,警方深知兇手是誰,苦無證據起訴。」

    惠明說:「禮子,你還好嗎?」

    「不好也得好,否則對不起親友。」

    惠明笑:「親友還不如你自己重要,你必須自愛。」

    「王志誠結婚了,他終於得到歸宿,希望他好自為之。」

    惠明在電話另一頭說:「誰,什麼人?禮子,告訴你,你快要做阿姨了。」

    禮子要隔一會才明白過來,「惠明,恭喜,我立刻幫你添置嬰兒用品,是男是女,知曉沒有?」

    」還未能得知,一有消息便告訴你。」

    禮子樂開懷,「叫什麼名字?」

    「你說呢,我是正式恭敬請教。」

    「叫快樂,歡喜,展顏,笑容,開心,滿意……就好。」

    「我也是這麼想,倘若有些積蓄,我一定帶著孩子到小鎮生活,夏季戲水,冬季滑雪,春天摘果釀酒,秋天遠足釣魚,禮子,三餐一宿而已,人老得多快,如此忙碌,為著什麼?」

    兩人欷歔一會,才結束談話。

    第二早,禮子醒來,覺得神清氣朗,莫非,她摸摸自己臉頰,終於把噩夢都丟在腦後樂。

    她與姐姐有約。

    去到診所,看護說:「朱小姐今日氣色不錯,朱醫生還未到,請你在辦公室稍等。」

    禮子輕輕走進姐姐私人辦公室,只見書架上放著一隻水晶玻璃大瓶,插滿白色姜蘭,香氣撲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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