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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45 作者: 亦舒
    禮子惻然:「我馬上到。」

    李醫生在門口接待處等她。

    李醫生輕輕說:「朱小姐,請勿誤會這是懦弱行為,醫生也是人,也有情緒,醫生也會哭,以我自己來說,每次病人失救,我都會寢食不安。」

    「我明白。」

    「這次病人是一個十八歲品學兼優的高材生。」

    李醫生把禮子帶到醫院偏僻走廊,在一間儲物室前敲敲門,「志誠,朱小姐來了。」

    他取出鎖匙打開門,示意禮子進去,他走開。

    禮子輕輕推開門,「志誠,既然盡了力,也只得放開手,世事豈能盡如人意。」

    裡邊傳出嗚咽聲音,「禮子。」

    王志誠像個小孩似蹲在角落,神情疲倦沮喪。

    禮子過去坐到他身邊,把頭靠在他肩上,輕輕說:「真不幸,我了解你感受。」

    志誠嘆氣,「你來了。」

    她握住他雙手,「他們說最困難是向家屬交代。」

    志誠低頭不語。

    「來,我們一起走出去。」

    「禮子,我疲倦了,我雙手顫抖,我再也不能做手術。」

    禮子說:「明天會好的,我對你有信心。」

    「為什麼我們都那麼疲倦?」

    禮子說:「誰知道,上祖住洞穴,打獵為生,卻精神奕奕,我們發明了各種機械,照說優哉悠哉,但老中青都抱怨勞累。」

    她拉起他,她卻滑倒,他想扶她,兩個人一起摔倒,像演滑稽電影一般。

    志誠緊緊擁抱禮子。

    這時儲物室門外李醫生咳嗽一聲,「我送咖啡來。」

    禮子說:「我們剛準備出來。」

    李醫生十分幽默,「放下槍械,高舉雙手。」

    志誠打開了門,原來門外還有其他醫務人員,一起鼓掌。

    禮子說:「我要走了。」

    李醫生送她到門口,「謝謝你,我們不得不出動溫情牌。」

    「我明白。」

    朱禮子與王志誠言歸於好。

    隔兩天,報館同事替禮子舉行送嫁會,大家挑了一間上海館子,在貴賓廳里大吃大喝大鬧。

    禮子最高興是與同事在一起,無話不說,像兄弟姐妹沒結婚前那樣親切。

    吃到魚翅王志誠才來,禮子已經半醉,她與老陳猜拳,頭開用普通話,「八匹馬呀」,後來用粵語:「你頂帽(口丫),她大笑起來。

    志誠皺起眉頭,「你低聲一點,外邊還有其他食客。」

    大家看了他一眼,這人奇怪。

    禮子說:「你別掃興。」

    志誠說:「你也別失禮。」

    禮子問他:「你有什麼不順眼之處?」

    「你的一隻腳為什麼踏在椅子上?」

    惠明連忙解圍,「一時高興,大家是熟人沒關係。」

    志誠卻說:「婚禮上沒有一個不熟,且都看著我們長大,難道也這樣不成?」

    禮子聲音變了,她擲下酒杯,「我不結婚了。」

    大家吃驚,靜了下來。

    王志誠拂袖而去。

    老陳想去追他,有人說:「別去理他,讓禮子做回自己。」

    「一天到晚管這個管那個,真受不了。」

    「不如另外找更合適的人。」

    「得福嫌輕。」

    大家的黃酒都喝多了一點。

    回到家,禮子覺得沒有意思,兩人都不夠成熟,成日為小事吵鬧,一人一句,各不相讓,柔情蜜意蕩然無存。

    他為什麼要說她,他為什麼不能笑嘻嘻看著她猜拳?他自私,他應當替她高興,代她喝罰酒。

    禮子翻來覆去不能入睡,索性起來與惠明電話聊天。

    禮子笑:「我喜歡昆榮,同阿昆一起多舒服,你乾脆把阿昆讓出來吧。」

    「昆榮是個窮人。」

    「我不怕,我有妝奩:大屋、大車、現金、股票。」

    「禮子,小心。」她再三警告。

    「你們都不喜歡他,為什麼?」

    「我們是自由工作者,崇尚自由,他卻家長式管頭管腳干涉自由,格格不入。」

    禮子更加悶悶不樂。

    第二天,探訪母親,意外看到於啟韶律師。

    「禮子,你來得正好,媽媽有話同你說。」

    禮子看到母親左手臂打著石膏,大吃一驚,「媽媽,幾時受的傷,為什麼不通知我?」

    於律師代答:「手肘脫骱,打上石膏比較安全,式禮禾的主意。」

    禮禾自書房出來,「禮子,坐下,小心聽著,母親決定與父親分手。」

    禮子跌坐在椅子上,張大嘴,又合攏,終於分開了,捱了那麼久,半生在屈辱中度過,百般忍耐,不過換來對方進一步放肆,到今日方才覺悟。

    太遲了?不,不,還有幾十年要過,禮子輕輕站起,走近母親,蹲下,伏在她膝上。

    朱太太說:「你們長大了,可以接受這件事。」

    「媽媽,」禮子平靜地說:「我在家陪你一輩子。」

    「我不用你陪,我已報名往瑞士學習烹飪及法語。」

    「告訴我,手肘怎樣受的傷。」

    「皮外傷不算什麼,提來做什麼,過幾日便會痊癒。」

    禮子還要再繼續追問,禮禾把她拉到一邊,「是父親推跌她,她摔倒受傷。」

    禮子變色,「他毆打女人。」

    禮禾嘆氣,「礙於面子,我未有報警。」

    「你我最最憎恨家庭暴力,怎麼允許這種事在母親身上發生。」

    「於啟韶將代表母親單方面申請離婚。」

    禮子關心,「她的生活會有問題嗎?」

    「這方面,朱華忠十分慷慨,每個女人,都得到合理賠償。」

    「我們的母親,也不過是其中一名女子。」

    禮禾用專業口吻分析:「他先天缺少尊重女性的感情,成長後環境又允許他放肆,一發不可收拾。」

    禮子說:「你好像並不惱怒。「

    「只要她肯離開他,我已心滿意足。「

    兩姐妹陪母親整整一日。

    朱太太問:「怎麼不見志誠,他在醫院做手術?「

    禮子不出聲。

    只聽得目清說下去:「志誠也算百中無一的好對象了;有學歷有收入,長得也英偉。」

    禮禾輕輕說:「愛你尊重你的才是最佳對象。「

    朱太太說:「我因禍得福,如不是這段婚姻,我哪有兩個好女兒。」

    禮禾與禮子在客房裡過夜。

    客房本是她倆寢室,禮子說:「小時半夜常常聽見母親隱約飲泣,不知你記得否。」

    禮禾嘆氣,「怎麼忘得了,父親往往臨天亮回來淋浴換衣服,不到一會,又再出門,很少見到他。」

    「真奇怪他會喜歡那樣的浪蕩生活。」

    「二三十年了,好此不疲,仍喜冶遊,他把家庭妻女當擺設,也不可缺少。」

    「禮禾你決定與他脫離關係?」

    「那並不是太過困難的事,禮子,睡吧,我疲倦了。」

    禮子入睡,可是不久,噩夢又降臨,她在夢中苦苦掙扎,喉嚨發出啊啊響聲,吵醒禮禾。

    她推醒妹妹,「可憐,果然心神不寧,來,喝杯熱牛奶。」

    禮子一額汗,呻吟不已。

    「你夢見什麼?」禮禾惻然。

    「我背夫別戀,妒夫用刀插我。」

    禮禾一聽,忍不住微笑,「聽上去好似十分值得。」

    「那男友極其英俊,強健胸膛,溫柔微笑,他有非常柔軟嘴唇,我捨不得離開他。」

    「是志誠嗎?」

    「不,不,不是他。」

    「那麼,這不是噩夢,這是綺夢。」

    禮禾得不到回答,一轉頭,發現妹妹再度睡著。

    她起床梳洗,看到母親,連忙掛上笑臉。

    「姐妹倆晚上說些什麼?一直不住咕噥。」

    禮禾答:「禮子一點也沒有疑心。」

    「那就好,你不知道的不會傷害你。」

    「永遠不對她講出真相?」

    「是,這件事由我來擔當好了。」

    「我要趕上班,放工再來。」

    朱太太說:「我懂得自處,你們姐妹不必纏著我,倒是禮子,她與志誠為何老有齟齬。」

    禮禾答:「兩人個性都強,互不相讓。」

    「快要舉行婚禮了,真叫人擔心。」

    「不怕,可以離婚。」禮禾微笑。

    「這是什麼話,當姐姐的言行要做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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