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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45 作者: 亦舒
    禮子耳畔嗡地一聲,「昆榮,多謝你,她可有知會到別家傳媒?」

    「她特別看得起光明日報,說是獨家。」

    「你們約了她什麼時候?」

    「明日下午三時在報館會客室,禮子,你有何打算?」

    禮子呆了一會,「我母親——」

    「是,我也那麼想,你最好請律師陪同。」

    禮子立刻通知姐姐,禮禾正在開會,開小差出來聽電話,聲音冷峻:「朱二小姐,這最好是重要事。」

    禮子三句話把事情講完,禮禾沉默了三秒鐘。

    「禮禾,怎麼辦?」

    「你說呢?」禮禾反問。

    禮子回答:「地大的亂子,天大的銀子。」

    「對,我們去聯絡父親,叫他準備銀票,此事毋須知會母親。」

    「父親所作所為,實在太傷母親的心。」

    禮禾說:「現在不是檢討或是怪罪的時候,我去聯絡於啟韶律師,明午三時見。」

    禮子黯然,聲音哽咽。

    「別擔心,左藤小姐不過想討筆生活費,否則,早就撕破臉吵了起來。」

    「禮禾,我快要結婚了。」

    「振作,禮子,努力你自己的幸福。」

    禮子掛斷電話,掩著面孔,雙手還在簌簌發抖,王志誠找她,她也沒有回答。

    可憐的母親,一次又一次,父親不顧她的感受,仿佛用一把鐵錘,血肉橫飛地擊殺她的自尊。

    那天傍晚,禮禾來找妹妹,她精神疲乏,好似與什麼人廝殺過,一進門便脫下外套鞋子,斟出冰凍啤酒,一飲而盡。

    禮禾嘆氣,「醫者不能自醫。」

    禮子幫姐姐揉著腿,「進行得怎麼樣?」

    「我與於啟韶在私人會所找到父親,他終於願意添多一筆現款,啟韶又教我一些秘訣,我都準備好了。」

    「倘若她還不願意呢?」

    「禮禾答:」啟韶會得告訴她,最終受傷害得,是雙方的女兒,她會一無所得。「

    禮禾又取出兩支啤酒與禮子對飲。

    她忽然說到別的事上:「我有一個女病人,四十八歲。癌症末期,她任職圖書館,從未結婚,她告訴我,她竟不知異性在耳邊親吻是何種滋味,也不曾被任何人緊緊擁抱,她對愛情一無所知,想像中似鏡花水月,歡愉與眼淚,都與她無關,此刻,她無限惆悵:一切都太遲了,終身她過著素潔平凡枯燥的日子,她忽然嚮往愛情,即使是遍體鱗傷的關係也好……」

    禮子聽後不出聲。

    小小公寓內靜寂一片,就在這時,忽然門鈴大響,有人在門外叫:「禮子,禮子,開門。」

    禮禾詫異:「這不是志誠的聲音嗎。他怎麼了?」

    禮子去開門,王志誠鐵青著臉,「你為什麼不聽電話,你這是什麼態度?」

    他忽然伸手推了禮子一下。

    禮子被他一推,退後兩步,十分錯愕。

    禮禾出來,「志誠,是我。」

    她把志誠攔下,拉到走廊,輕輕說了幾句。

    他明白了,漲紅面孔,立即過來道歉,「禮子,我著急,我魯莽,對不起,你整天不聽電話,我巴不得自露台爬進來見你。」

    他緊緊擁抱她,下巴扣在她頭頂。

    王志誠不止一次顯示他要百分百占有未婚妻的時間,簡直不允許她有任何私人空間,否則,他會急躁生氣,行為霸道。

    但不知怎的,禮子每一次都覺得他情有可原。

    這時他情緒已經恢復正常,輕輕問:「可需要我幫忙?」

    禮禾取起外套手袋,「我先走一步。」

    禮子卻說:「王志誠你送姐姐一程,別再回來,我想靜一靜。」

    志誠只得所好。

    在門口,禮禾對他說:「你千萬要記得,關心一個人,同控制一個人,是兩回事。」

    王志誠臉紅耳赤,沒聲價道歉。

    「志誠,下一次,千萬不可動手推撞禮子。」

    志誠失色,「我有推她?我竟不自覺,我急瘋了,我該死。」

    禮禾嘆口氣,「不必送我,我自己有車,你大可在禮子身上裝置一具追蹤儀,那樣,你無時不刻都知道她在何處。」

    禮子禮禾兩姐妹一夜闔不上眼。

    幸虧年輕,第二天臉容看上去不算太差,她們特別修飾整齊,選擇無情略性大方衣著,準時到達報館。

    昆榮與惠明迎出。

    「人已經到了,在會客室。」

    門一打開,坐在裡邊的一大一小抬起頭。

    那日籍女子年紀不會比朱氏兩姐妹大很多,她有一張小小秀麗瓜子臉,搽著比膚色白二號的粉底,長捲髮,衣著考究。

    最叫禮子觸目的是她身邊有一個兩三歲小女孩,一頭可愛烏髮,一看就知道是朱華忠的女兒:她長得極像禮子。

    於律師自我介紹,出示名片,然後介紹朱氏姐妹。

    左藤好似不感意外,她亦無激動,她讓於律師看孩子的出生證明文件及醫院檢查的遺傳因子報告。

    於律師也不多話,她輕輕把一張銀行本票放在桌子上。

    左藤看了一眼,遲疑,搖搖頭。

    這時,於律師說:「這筆款子,你可以過日子,不過,朱禮子小姐願意給瑪莉小姐一點見面禮。」

    禮子也準備了一張本票,這時也拿出來。

    那邊禮禾說:「瑪莉也是我妹妹。」她也有禮物,「這是我名片,將來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兩個大姐姐當盡綿力。」

    左藤看到姐妹倆各出一百萬,加上原先那筆,足夠小瑪莉讀到大學以及她開設一家小小禮品店。

    她嘆一口氣,把三張銀行本票收好,大家都鬆一口氣。

    那小女孩忽然走到禮子面前,抬起頭看她。

    禮子輕輕問:「你好嗎?」握著她小手。

    這時,左藤像是自言自語:「在東京因開會認識,立刻熱烈追求,說是自少年起喜歡秀麗的日籍少女,天天送花,在公寓樓下等,中年人了,但風度翩翩,使獨自在東京找生活的小秘書特別感動,說什麼都可以,結婚、宣誓……終於隨他到歐洲度假,來陌生城市定居,可是,女兒出生後,態度就變了。」

    大家作不了聲。

    「其實是一貫的手段,只好怪自己,但為著生活,不得不厚顏無恥地勒索金錢,請予寬恕。」

    於律師輕輕說:「事情已經告一段落,希望你以後小心。」

    左藤轉向禮子,「聽說閣下即將結婚,祝你幸福。」

    這話聽在禮子耳中,不知怎地,自覺遍體生涼。

    左藤抱起小女兒,靜靜離去。

    這時,連於律師都露出倦容。

    禮子惋惜說:「那小女孩多麼可愛。」

    於律師輕輕道:「我先走了,你們慢慢談。」

    禮子問禮禾:「是你的主意吧?」

    禮禾點頭,「我與啟韶商量過,把父親付的款項分為多份,使她心理上好過些。」

    昆榮敲門進來,「事情解決了?」

    禮子與禮禾與他握手,「謝謝你們,謝謝光明日報。」

    禮子問:「兩位的好事近了吧?」

    「十劃沒一撇呢,」昆榮苦笑,「惠家希望得到合理的聘金,惠明看中的公寓房子又超出我倆能力,我們還需掙扎,禮子,你才是幸運女,不用操心。」

    禮子忽然說:「只要相愛就已足夠。」

    昆榮這時綻開笑容,「是,你說得對,芸芸眾生,茫茫人海,我找到她,她找到我,真是幸運。」

    在車上,禮禾說:「你的同事很有趣。」

    禮子驕傲地說:「我們這一行的人都不虛偽。」

    姐妹同心:「去看看母親。」

    朱太太正在午睡,禮禾輕輕進臥室看了一眼,掩上門出來,悄悄同禮子說了一句話。

    禮子嗒然回答:「人是一定會老的。」

    「卸了妝,面孔上只剩兩條青黑色紋眉。」

    「難怪都喜歡少女:蘋果似臉龐,明亮眼睛,豐滿身段,穿什麼都好看,一天到晚咕咕笑……」

    女傭端出點心招待,她倆吃罷,母親尚未醒轉,只得告辭。

    禮子近來也容易累,禮禾告訴她,那是精神壓力。

    坐在沙發上她很快入夢,有人送來雪白禮服,禮子搖頭,「我不穿這個,俗煞人」,那人又出示另外一件深紫色緞子大圓裙,「不,」禮子說:「所有結婚禮服都不好看」,志誠走近,「禮子,你別鬧意氣了」,她轉過頭去,志誠親吻她肩膀。

    那人不是志誠,禮子驚問:「你是誰?」

    電話鈴叫醒她。

    「朱禮子?請你來靈恩醫院,王志誠醫生想見你。」

    「志誠怎麼了?」禮子心驚肉跳。

    這時電話里換了一個聲音,「我是志誠的同事李柏民,今晨一宗心臟手術失敗,病人失救,志誠情緒沮喪,把自己鎖在儲物室內,迄今已有三個小時,不願出來,我希望你來勸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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