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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45 作者: 亦舒
說來說去,還是與他有關,出發點並不是她。
禮子不出聲。
兩者之間分別太過微妙,氣頭上也無法說清楚,禮子決定暫時維持緘默。
回到公寓,姐姐也趕到了。
禮禾大聲激動地揮舞拳頭,「老闆當然巴不得記者上刀山落油鍋爭取銷路,可是媽媽命令你立刻辭工,否則斷絕母女關係,朱禮子,你叫人利用了。」
連禮禾也這麼說,也許,志誠不算過份。
禮子一邊淋浴一邊聽姐姐嚕嗦。
她換上運動衣累極入睡。
隱約聽見姐姐與志誠嘮叨一輪才走。
可是不一會母親也來了,坐在她床邊輕輕嗦:「新屋已經準備就緒,婚禮即將舉行,王家已把聘禮及首飾送來,你不要再魯莽。」
「是,是。」禮子呻吟。
禮子鬥不過一家子人,他們都想她安全。
「立刻辭職吧,籌備婚禮。」
「我們不打算請客。」禮子喊救命。
「誰說的,你說還是志誠說?由雙方父母決定,你屆時出席就是了。」
禮子用枕頭緊緊罩住頭臉。
她又做噩夢了:她悄悄走進室內,聽見有人哭泣。輕輕求救聲音:「請你照顧孩子」,仍是那對母女,孩子伏在母親懷內,看不清五官。
這次禮子問:「為什麼你不親自照顧她?」
「我已沒有意願活下去。」
禮子苦勸:「地里的百合花,天上的麻雀,都有生存的權利,請你振作。」
這時,那孩子緩緩轉過頭來,禮子就快可以看到她的臉龐,可是就在這個時候,電話叫醒了她。
禮子好不失望,「等一等。」她叫,可是夢境已經消失。
是惠明的聲音:「禮子,你早。」
早?可不是,天已經亮了,無論昨夜發生過什麼,人是多麼傷心,太陽下山明天還是爬上來,個人的哀樂是何等渺小。
「聽著,禮子,你昨夜可有叫王志誠醫生前來辭職?」
禮子大吃一驚,「我怎會辭職?」
惠明嘆氣,「昆榮猜到,我也猜到,禮子,王醫生又擅作主張,代表你行動。」
禮子發呆:關心與擔心是一回事,左右她意旨也情有可原,可是乾脆做她發言人,替她辭職,實屬過分。
「禮子,小心。」
「陳大同怎麼說?」
「老陳了解你的處境,他不允請辭,將你納入副刊,讓你撰寫專欄,那即是說,你可以寫影評,書評,社評,還有,腳底的痣,臉上的毛,男友的胸膛,別忘記告訴讀者,天下女子都妒忌你,恭喜你,大作家。」
「不,我已聯絡到美太空署,他們的一個火星計劃,由華裔年輕女性葉德望主持總策劃,我得訪問她。」
「我知道這位葉女士,她此刻在加國阿省一個曠野紮營,因為該處地面情況與火星相似,適合做研究。」
「我希望她接受光明日報訪問。」
「你就要結婚,不要忙了,王醫生說喜酒訂在下月十五日,他發了請帖給我們。」
禮子愕然,她一點也不知道此事,抑或他們提過,她不在意?
「禮子?禮子?」
「是,我在這裡。」
「我們都覺得王醫生太擅長安排與你有關的事。」
禮子回過神來,「我有事,不與你說了。」
「禮子,我並非離間你倆。」
禮子溫和地說:「我明白。」
禮子找到王志誠:「你有時間嗎,我有話同你說。」
「我就在你門口。」
「這麼巧?」
「我一直在你門外守候。」
禮子像所有女性一樣,驟然感動,「為什麼不進來?」
「伯母在屋裡,我不方便進來。」
哎唷,禮子立刻放下電話走到客廳,果然看見母親坐在沙發上盹著,奇是奇在她髮型化妝一絲也不亂,像要赴宴會般。
禮子落淚,又忍不住笑,「媽媽。」
朱太太睜開眼睛,「呵,你醒了,昨日擦傷的地方還痛不痛?」
「媽,你回家休息吧,我已沒事。」
「請帖已經發出,我替你訂了幾套衣裳,過兩天送到。」
「是,是,」禮子緊緊擁抱母親,「為什麼那樣急?」
「怕你反悔呀,現在由志誠照顧你,我放心得多。」
「媽媽如此疼愛我也不怕禮禾吃醋。」
「兩個都是我的寶貝。」
禮子這才去開門,果然,王志誠就站在門口,為朱禮子風露立中宵。
禮子雙手按在他胸前,凝視他的濃眉大眼,這般深情會改變嗎,有一日他會忘記嗎,誰也不知道。
朱太太說:「是志誠嗎。快進來輪更,我的司機該來了。」
叫家人如此勞碌,真是罪過。
朱母臨走之前說:「志誠,鎮住她的心,別讓她做野馬。」
志誠大聲回答:「是,遵命。」
朱太太高高興興的走了。
志誠擁抱禮子,「你愛我多久?」
禮子回答:「永遠夠不夠?永遠夠不夠?」
「萬一你離開我呢?」
禮子喃喃回答:「你可以殺死我。」
接著一段日子,光明日報為他們的明星記者轉入幕後作出若干說明,但是讀者不予接受,在網上發表意見:「大把人寫婚紗款式,何必朱禮子,殺雞用牛刀」,「算了,她寫得不錯,她質問為何華人要穿不吉利白紗婚紗結婚」,「她的專欄匪夷所思,竟懷念盲婚」……
禮子到菜店試菜時才發覺吃的是中菜。
禮子父母高興到不得了,「龍蝦是一定要的」,「海參換掉」,「親家母與我意見相仿」……
志誠握著禮子的手,「然後,我們到巴黎住上一個月。」
禮子想一想,「租羅浮宮附近公寓。」
他倆溜出去看新居,志誠的兩個姐姐正在忙裝修,「來得正好,窗簾用塔夫綢還是泰絲?」
禮子看看素色現代那種華麗不為人知得布置有點茫然,公寓有點像會所,不方便放肆。第五章 兩個姐姐也穿著細跟尖頭鞋,衣衫雍容,手肘都提不起來似。
二姐笑,「志誠得償所願,娶得作家,文靜雅致,職業高尚,且不必拋頭露面。」
禮子轉頭問:「是嗎,志誠,你喜歡協作?」
二姐答:「他喜歡藝術工作者,之前——」她忽然住口。
「之前什麼?」禮子問。
二姐接上去,「之前他考慮棄醫從文。」
說罷她與設計師去研究燈飾。
志誠說:「我們走吧。」
禮子忽然看志誠,「我們兩人有充分了解嗎?」
「不妨,結婚之後,起碼有五十年時間。」
大姐把他叫過去,她握著兄弟的手,細細叮囑。
禮子看到他的耳朵發紅。
稍後他拉著禮子離去,禮子問:「大姐說什麼?」
「叫我們早生貴子。」
禮子哈哈大笑。
禮禾下午到小公寓幫妹妹試禮服,「總算出嫁了。」
「是否太匆忙呢。」
禮禾坐下,「一般年輕男女都在相識一年內結婚。」
「其實沒有任何保障呢。」
「你的才幹意旨便是保障:保證無論發生什麼,你都可以堅強生活下去。」
禮子說:「我知道我愛他。」
禮禾說:「那已經足夠。」
三件禮服顏色都太鮮明,禮子說:「最好黑白灰。」
「都不能在婚禮上穿。」
「看到雙方家長那麼高興,我都無所謂。」
「來看結婚蛋糕的式樣。」禮禾出示彩照。
「嘩,三尺高,太豪華了,老姐,第三世界饑民——」
「這種時刻,禮子,請暫且放下他們。」
禮子嘆口氣,「不能免俗。」
「人生本來就是一件俗事接另一件更俗的事。」
「說不定有一日還要派紅雞蛋。」
「誰還吃白(火合)蛋?」
「媽媽說到時思去訂巧克力蛋。」
「呵,都替你想到了,讓她去吧,輪到我們寵她了。」
正在高興,報館同事昆榮來電話找禮子。
「禮子,令尊是否叫朱華忠,擁有一間電子廠?」
「什麼事?」
「大事,有一名女子,叫左藤美奈,京都人士,有本市居留權——」
「喂,即時說到正題上去可好?虧你還是記者。」
「改名女子主動聯絡光明日報,說要揭露本市商人朱華忠遺棄,她已生有一女今生活沒有著落,又愧於回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