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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45 作者: 亦舒
「不好意思關了電話。」
「電話應隨時跟在身邊開著。」
禮子唯唯諾諾,他也是出自關懷。
「你在辦公室昏倒?卻又到處走。」
禮子槌著胸口訴苦:「我生活枯燥,悶壞了。」
王志誠笑,「我來幫你解悶。」
禮子看著他微笑,「我怎麼敢當。」
「你疲倦過度,有點神經衰弱,最好休息過後再加衝刺。」
禮子說:「那樣太過奢侈了,我想寫比較輕鬆題材。」
「可以把新主意告訴我嗎?」
禮子請他到樓上喝杯茶。
王醫生坐下打量環境一下,「像間大學宿舍。」
禮子很坦白,「我的生活習慣永遠似大學二年生,不知怎的,那段生活對我刻骨銘心。」
王醫生捧著熱咖啡忽然說:「這一代女生在結婚之前已經有一個自己的家,她們不再天真地自父母的家走進丈夫的家,她們早已經濟獨立,養成不少習慣,很難融入遷就配偶的生活方式。」
禮子聽出因由,她問:「譬如說,你會期望何種配合?」
「我是一個手術醫生,我沒有假期,我也許久沒有渡過周末,我的伴侶如果不能委屈諒解,那就慘了。」
禮子嗯地一聲。
王醫生說下去:「假使她是一個自由撰稿人,那最理想不過,我從醫院回來,她在書房寫作,可以立刻向我噓寒問暖,遞上一杯熱可可。」
禮子笑得彎腰。
這是示愛的一種方式嗎?禮子受寵若驚。
她顧左右言他:「我搜集了一些初步資料,我想訪問在大學裡專攻特殊科目的年輕女性。」
「啊,我知道,在馬達加斯加研究利馬猿的那種。」
「正是,是什麼促使她們走向那些前輩沒有走過的路呢?」
禮子取出一隻文件夾子,取出小小一段簡報,讀出:「華裔女生劉潔,二十一歲,自美總統布希(布希)手中接過西點軍校畢業證書,劉潔被授少尉軍銜,她將先赴英國劍橋大學攻讀政治學碩士,然後返美在軍隊服務。」
王志誠也不禁喊說:「未來的國防部長。」
「還有這一段,請來看:多倫多大學環境科學學生康某領導同學一組三人在極北之地能那域研究每日冰海溶解情況,繪製地圖,派予當地土著,方便他們捕魚及其他活動。」
「女性的職業選擇的確多了,可是,誰願娶一個航天員呢:『你妻子在什麼地方?』『啊,她在發現號十八火箭上正往月球寧靜海開會。』哈哈哈。」
禮子倒是不生氣。
「女子有女子的天職與責任。」
「那是什麼?煮飯洗衣服?」
王醫生回答:「令家人覺得幸福快樂,我有一個朋友娶了檢察官,三天也見不到她一次,終於在十八個月後分手。」
「這也是你們女性說的:最討厭男人沒志氣。」
禮子嘆口氣,第一次約會就談如此沉重題材,不是好主意。
王志誠說:「說說你家庭背景。」
「父親是小生意人,母親是家庭主婦,有一個姐姐比我大三歲,生活無憂無慮,可以培養自己的興趣。」
王志誠說:「我有兩個姐姐,她們也沒有事業。」
「姐夫對她們好嗎?」
「家境寬裕,她們有傭人有司機,我從未見過兩個姐姐穿便裝,她們永遠盛妝華服,在家耽著也化全妝,她們的睡袍比許多晚禮服都考究。」
禮子低呼:「家母也是從來不穿襯衫長褲,連運動衣褲都是凱絲咪製造,我常常想,供奉那樣一個優雅女性,成年累月,得花多少金錢,難怪今日男人寧娶貨車司機。」
「或是氣質特殊的作家。」
禮子又笑,「我怎好算作家,我欠作品。」
王志誠說:「我到廚房看看有什麼吃的。」
禮子叫聲慚愧。
可是王醫生卻說:「有那麼好的椒醬肉,還有青瓜,可做椒醬面。」
他乾脆磊落地動手,一下子做了兩大碗面,青瓜絲清香撲鼻。
「多吃些,你太瘦了。」他那命令性口吻又再出現。
但是他有那麼高超廚藝,禮子也沒有抱怨。
一個願意下廚的手術醫生,不是那麼容易找到,況且,他又對她表示好感。
「本周末可有時間?家母六十歲生日,在家吃飯,希望你可以出席。」
禮子連想都沒必想便回答:「我不想出席家庭聚會。」
「可是,早晚總得見面。」他笑嘻嘻。
「待我吃多幾碗椒醬面再說吧。」
他表示遺憾,「家母可不是年年六十歲。」
真是,禮子媽也六十歲了。
朱太太十分沮喪,「誰,你說誰在十六歲時會料到能活到六十歲?」
禮禾與禮子不敢出聲,終於禮禾舉手笑答:「我不介意健康愉快地活到一百歲。」
朱太太嘆氣,「新一代越來越怪,我們那一代的偶像是林黛玉與朱麗葉,你們倒不是不怕老。」
「媽媽,我們幫你慶祝生日,希望怎樣都可以。」
「我才不要,還大肆宣揚呢。」
「我明白了,叫爸爸來出面。」
「也不用。」朱太太雙手托著腮。
「什麼不用?」一說到朱先生他便出現。
他自胸前取出一隻首飾盒子。
朱太太輕聲問:「都有呢,還是只我一個人有?」
朱先生笑,「誰還買得起第二件。」
禮子連忙打開盒子,「唷,好好,你看是你上次去看的粉紅色鑽戒。」她取出戒指套在手上,「媽媽,可否借給我出場面用。」
朱太太看著鑽戒說:「何必珍珠慰寂寥。」
禮禾連忙說:「我是長女先借用。」
朱先生說:「公司還有事,我得迴轉開會,你們想怎樣慶祝,告訴我秘書阿蓮。」
他又出去了。
朱太太還在呻吟:「我已人老珠黃。」第四章 「媽媽,這也是你的選擇,等我們六十歲時,可能只得一個人坐在屋內,這也是我們的選擇。」
禮子說:「這隻指環確是精品。」
禮禾也贊:「連我們一向不甚喜歡首飾的人也覺好看。」
朱太太終於把指環戴上,伸直手觀賞,露出一絲笑,「可惜沒有耳環配對。」
這時門鈴響,禮子去看門,有兩個珠寶店職員滿面笑容走進來,「朱太太,朱先生著我們送來耳環與項鍊。」
這才是驚喜,禮子把禮禾拉到一旁,「你看,這就是他們至今尚在一起的原因。」
禮禾嘆口氣,「父親對她始終留有愛意,他從未提過離婚二字,她也不講,相信我,假使他真要拋棄她,辦法是很多的。」
職員把珍寶替朱太太戴起,「朱太太,不喜歡的話可以隨意改動。」
禮子說:「你看媽媽面孔發亮。」
「我們一家乘輪船慶祝吧。」
禮子叫苦,「拜託,挑短程船,還有,我要一人睡一艙。」
姐姐揶揄妹妹,「你怪脾氣這樣多,如何嫁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我才不會打人,話不投機半句多,三十六著,走為上著。」
禮禾說:「如此說來,你會成為離婚專家。」
「你詛咒完畢,請策劃慶祝母親華誕。」
禮子知道自己到了那個年紀,大約禮禾與她都不如母親舒泰。她想像自己獨居,因為享有遺產,生活不致於窘逼,但是十分寂寥孤苦,友人同事漸漸老病死,不是失散,就已登極樂,想找個人說話也難,且收入乾澀,一動不如一靜,然後,腿一軟,在家摔一跤,結束一生。
學問有多精湛,人品何等高級,有什麼鬼用,鄰居還不是掩鼻皺眉。
朱太太探頭進來,「在想什麼?」
禮子抬起頭,只見母親手上拿著珠寶圖樣,「你看這串紅綠寶石項鍊多麼喜氣洋洋。」
禮子看了看,「還是爸爸挑選的鑽石項鍊好看,這些雕花當中穿孔寶石,只有印度才有,是當年藩王們送給他們的瑪哈拉妮戴在足踝上,後來被歐洲珠寶商搜來重鑲。」
「哎唷,被你一說,恍然大悟,我也從不往拍賣行買首飾,什麼人戴過呢,走運的人會把頭面賣出來嗎?」
禮子用手搭著母親肩膀,心裡想,六十歲了,心思還像十六歲,怪不得父親不捨得她。
禮禾趁有假期,在水晶郵輪訂了三間房間,往夏威夷群島,為期兩個星期。
禮子叫苦,「什麼地方不好去,偏到美國。」
「你是陪客,不得多話,好不容易才軋到船票,你又希望去何處?」
禮子微笑答:「上古的平基亞大洲,那時地球上大陸會擠在一堆,無分彼此。」
「就你一個人不安本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