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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45 作者: 亦舒
「我不擅長夢,可是,華裔所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十分正確。」
「姐,你講了等於沒講。」
「你做什麼夢?掉牙齒,脫頭髮,墮入萬丈深淵,抑或被老虎追逐?」
禮子說:「姐,你坐下,我慢慢說你聽。」
「我約了人,下次吧。」
禮子怪羨慕,「是男朋友吧。」
「確是異性,我喜歡他的細麻布白襯衫。」
禮子說:「我始終屬意濃眉長睫,眼睛會說話的男生。」
禮禾告辭。
禮子無聊,聽著音樂,電話響,是惠明找她。
「禮子,原來從今年一月到六月,本市共有四宗棄嬰。」
「是多是寡?」
「禮子,一宗也已太多。」
「說多好。」禮子嘆氣。
「警方曾叫棄嬰人現身,即往不究,可是始終無人出頭,一個在公路車站,另一名在醫院門口,再一個在梯間,然後就是今晨這宗。」
禮子無言。
「多謝你把新聞讓出。」
禮子說聲不客氣,她放下電話,聽到有人敲門,她轉身去看,只見門外站著一個少女。
「找哪一位:」禮子詫異,「這麼晚了,你還不回家?」
少女說:「我來謝你。」
「謝我幹什麼?我並不認識你。」
「不,你救過我,記得嗎,十五年前,沼池公園那個粉紅色旅行袋內的棄嬰,那就是我。」
禮子震驚得說不出話,「那是昨天的事,你胡說什麼,快回家去,免叫你父母擔心。」
少女微笑,「多謝你救我。」
「不,不是我,是三個少年把你從濕地救出。」
「可是,你也在聲。」
「你好嗎」,禮子忍不住問她,「這些年來,你生活如何?」
「有一對善心夫婦領養我,我已長大,前來尋找恩人,打擾你了。」
少女雙眼異常明亮,牙齒與皮膚光潔,言語有禮,打扮標緻,顯然生活得不錯,叫禮子安慰。
禮子不住地說:「你終於長大了,真好,打算讀哪一科?」
這時,有人叫:「禮子禮子。」
禮子突然驚醒,自長沙發上跳起。
原來陳大同在電話叫她:「禮子,我是老陳,速回報館。」
禮子回答:「什麼事?」
「一位王志誠醫生找你,他說在靈恩庇護所見過你。」
禮子想一想,「是我馬上來。」
是那個精神奕奕的年輕義工,禮子記得他,欣賞他熱心。
她回到報館,在門口小販攤檔買一大包臭豆腐,淋上紅黃醬,開口便吃,這個東西總算叫她胃口略開。
到了辦公室,同事聞到香味,都來搶要,禮子聞秘書:「客人在何處?」
「這裡。」
王醫生站在她身後,掏出手帕讓她抹手。
「叫你久候,不好意思。」
「是我沒有預約,請坐,我替你叫了黑咖啡。」
禮子詫異,他反客為主,可見個性甚強。
一對年輕男女忍不住互相打量。
他看到一個不修邊幅可是氣質獨特的女子,卡其褲白襯衫,脖子上有一條極細金鍊子,臉龐比上次見像是更清秀了,像足一個文字工作者。
她看到粗眉大眼高鼻樑的他就有好感,輕輕問:「什麼事?」
「記得庇護所叫詠詩的少婦嗎?」
禮子點點頭,「她怎麼了?」
「她回家去了,那惡漢向她再三認錯,甚至當著庇護所工作人員下跪,她終於決定回家。」
禮子嘆口氣。
「是,三天後她左手臂折斷,在急症室遇見我,說是摔了一跤,事實手臂是被硬生生扭斷。」
「現在她已回家?」
「是,我甚覺不安,故此想你去探訪。」
「她是成年人——」禮子有點為難。
惠明在一旁聽見,「不怕,禮子,我陪你去,我們一直看著新聞里的天災人禍愛莫能助,此刻是出一分力的時候了。」
「說得對,但是那女子十分懦弱——」
惠明說:「更加要去,必要時通知警方協助。」
由王醫生帶路,他們駛往一個中級住宅區。
他找到門牌,「是這裡了。」
惠明輕輕說:「環境很好,可見那莽漢經濟狀況不賴。」
「這是她更加難以離開的原因。」
他們按鈴,有人隔著門問話。
王醫生揚聲:「李詠詩女士,你傷勢如何,可有需要幫忙之處?」
門輕輕打開,「王醫生,多謝你關心,我沒事。」
看樣子她不打算讓客人進屋。
「李詠詩,你假如不願幫助自己,沒有人幫到你。」
惠明覺得王醫生也咄咄逼人,她說:「我們走吧。」
「李詠詩,記住你有朋友,有人關心你。」
門打開一條fèng,禮子眼尖,看到女主人眼睛淤青,面孔像挨揍沙包。
惠明大吃一驚,「有什麼必要如此受虐,快快報警。」
「不不不!」她砰一聲關上大門。
王醫生頓足。
禮子說:「她有一日會死在這間公寓裡。」
三個年輕人站在門口徒呼荷荷。
惠明說:「去喝杯咖啡商量一下。」
禮子說:「我猜她是沒有顏面再回庇護所。」
王醫生繞起雙臂不出聲,這時他的手機響起,他一看便說:「醫院找我,我先把你倆送回報館。」
惠明說:「我們自己會回去。」
「不,」他很固執:「我負責接送。」
惠明看禮子一眼。
回到報館,禮子說:「我打算通知社會福利所跟進。」
惠明問非所答:「禮子,你與王醫生認識多久?」
「才第二次見面。」
「小心,他這人主見甚強,為人霸道。」
禮子笑,「你說到哪裡去了?」
「你沒發覺?他認為事事都要照他的意思做。」
禮子取起電話,「我們開始工作吧。」
陳大同出來,「你們看:明日報、大觀報、眾民報,忽然都跟風做起婦女被虐新聞,繪形繪色,十分低級。」
禮子低頭翻閱,乎覺頭眩,眼前發出七彩強光,啪一聲跌倒在地。
同時們大驚,扶起她,:「送院,叫救護車,快!」
「不,不,」禮子喘息,「我回家休息一會就好。」
「通知她姐姐朱禮禾醫生。」
禮禾稍後趕到把她接回家,給她服藥。
姐姐忠告妹妹:「太瘦也不好看,男性喜歡豐滿圓潤女子,看上去有能力繁殖後代那類女子。」
「我並無節食。」
「我看你根本沒有進食。」
「別讓媽媽知道這一切,我倆已經成人。」
「可憐的媽媽,趁這幾天休息,你與她多聊幾句。」
禮禾幫妹妹煮了一鍋白粥,看她喝了半碗。
「你看你,吃的是糙,擠的是奶。」
禮子問姐姐:「這陣子你看見父親沒有?」
禮禾語氣溫和,「你就別管他了。」
「姐姐你有美德。」
「母親又不少穿的吃的,手上八位數字私蓄,另有房產。」
「不敬,何以別乎。」像養一隻狗似。
「那是她的選擇。」
姐妹倆齊口嘆息,稍後禮禾告辭。
禮子安然入睡,在茫茫人海中,她有敬愛的母與姐,也算是幸運了。
睡到半夜,禮子忽然覺得心中煩躁無比,她驚聲大叫:「不,不」不什麼?她一身冷汗,也不知何故。
禮子用雙手掩著胸前喘氣,她自嘲:「朱禮子,你經不起考驗,受不起壓力,你不是人才。」
清晨,她到附近茶餐廳吃早點,她一向喜歡平民化生活習慣,自覺與母親及姐姐的嗜好有點距離,她愛看眾生像,像今日,她座位前面坐著一對年輕男女,吸引她目光,那女子手臂肉肉的十分性感,她穿一套暗紋壽字黑綢唐裝衫褲,彎著腰,背脊露出小小一截皮膚,可以看到一個特別的紋身,那是兩顆色子,呈雙六字樣。
禮子看到如此風景,暫時分心,露出笑容。
那對男女異常親密,手臂交纏。
禮子喝完檀島咖啡離座,回到家樓下,看到有人等她。
她有點意外,「王醫生你早。」
王志誠鬆口氣,「我聽說你不舒服,卻找不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