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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45 作者: 亦舒
「然後,再嘭的一聲,爸爸也倒在地上,然後,警察就來了。」
「告訴禮子,以後你想跟誰住?」
「我住外公外婆家,我不要去別處。」
禮子當然知道這時周氏夫婦的意思,但她無言。
「請禮子姐姐幫忙轉達你的意思。」
小女孩說:「請禮子幫我們。」
她看著禮子指尖。
這時陸律師說:「謝謝各位,訪問到此為止。」
禮子蹲下,輕輕與那個更小的女孩說:「你呢,你叫什麼名字,你為什麼不說話?」
幼兒緩緩轉過頭,臉上掛著大滴眼淚,她答:「我叫安妮,」她忽然清晰滴說:「我掛念媽媽,我也掛住爸爸。」
周氏夫婦低頭飲泣。
昆榮進來說:「對不起,樓下有大批記者,你們從後門離去吧。」
陸律師問禮子:「你咳需要資料的話,與我聯絡。」
他們匆匆從貨物電梯離開報館。
寶珍伏在辦公桌上呻吟:「人間慘劇。」
禮子雙手顫抖,「我想我還是轉行教書為佳。」
昆榮嘆氣,「我家孩子與那小姐妹同齡。」
大家用手托著頭髮呆。
老陳進來吆喝著叫他們開工。
「今晚必做噩夢。」
寶珍再禮子拇指上畫的臉譜加添藍色淚水,拍攝照片。
報導以圖像為主,但只讓幼兒露出部分臉龐及四肢,說明十分簡單動人:「我聽到嘭一聲」,「血,我看到血」,還有:「我要跟外公外婆住。」
第二天一早新聞出來,不到八點報紙已經告罄,網頁不勝負荷,幾乎崩潰。
郁家大怒,指明要見記者朱禮子:「不能單聽一面之言!」「這是什麼新聞」禮子雙眼布滿紅絲,她只想休息。
郁氏夫婦闖上報館,要求同樣待遇。
寶珍舉起字牌,上面寫著大大的「和平救亡」四字。
忽然之間,大家都靜了下來。
寶珍又再舉牌,這次寫著「愛護幼兒」。
忽然郁氏夫婦相擁哭泣,不發一言。
然後在親人陪同下靜靜離去。
報館裡沒有一雙乾的眼睛。
禮子用手撐著頭,這幾天她明顯地瘦了一圈,仍然與寶珍努力把最後一篇報告寫出。
寶珍輕輕說:「我將往時代周刊工作。」
禮子詫異,「牛後不如雞口,你想清楚才好。」
「很久沒聽到這句話,我想過了,想變一下環境也好。」
「祝你一帆風順,鴻運當頭。」
「你也是,禮子,祝你五世其昌,前途似錦。」
當天晚上,寶珍就向老陳呈辭。
兩人密斟良久,終於留不住她。
第二天,禮子卻獲得加薪升職。
昆榮調侃:「你現在是亞太區行政總監助理,還是亞太區助理行政總監?」
禮子輕輕答:「我是亞太區太白金星兼二郎神君,又稱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切勿過份沉迷銜頭。」
「明白,有人挖角才算好漢。」
「禮子,你形容憔悴,何故?」
「我噩夢連連,每晚看到一個哭泣的幼兒。」
「去度假吧。」昆榮怪同情。
「到何處,去做什麼,去見啥人?漫無目的。」
「乘火車經大糙原如何,青藏鐵路通車,我與你一起。」
「我倆又不是情侶。」
「女人怎麼搞的,乘火車與談戀愛有何關係?」
惠明在一旁聽見,「嘿,長途旅行何等辛苦,只有與愛人一起才值得。」
昆榮笑:「我不明白你們。」
「毋須了解,只需愛惜我們,以我們福利為重。」
昆榮說:「太嬌縱了。」
他一向對惠明有意思,可是不喜歡他的職業,報館工作完全不定時,約莫每周工作八十小時,深夜回家,絕少在家晚飯……無論男女,新聞工作者都不是理想伴侶。
昆榮與惠明一起嘆口氣。
惠明輕輕說:「我們小時候媽媽一定在身旁,無論是跌一跤或是肚子痛,媽媽立即救亡,她好像沒有自己生活,純為侍候家人:半夜幫我做勞作,大清早送我習泳,安排暑假旅行,生日聚會,那是孩子們全盛時代,今日情況就差遠了,父母工作時間越來越長,未能體貼子女。」
「這是否引起家庭暴力的原因?」
「可能,從前,母親是家裡定海神針,今日,她比誰都忙碌。」
昆榮說:「無論如何,我不會打人,尤其是婦孺。」
有工作多好,一班志同道合同事可以聊天散心。
「我最佩服禮子,對不愉快事視若無睹。」
禮子把手放在惠明肩上微笑,「這叫做涵養。」
「明日我們三人去釣魚可好?」
禮子轉頭,「工作天天見面,還一起約會,慘過結婚。」
可是第二天,她還是去了,駕駛父親的四驅車,車尾放著小冰箱,啤酒汽水水果齊備。
她把車停在公園斜坡,鋪下紅白格子毯,躺著仰看藍天白雲,她不覺盹著。
耳邊聽見昆榮與惠明絮絮細語,「結婚後我可不想吃虧。」
「那永遠結不了婚,男女都得有所犧牲。」
「雙方都蝕了出來,誰賺了呢?」
「地產商吧。」
「咦,什麼事,那邊有人擾攘,好像是一班少年。」
「過去看看,把禮子叫醒。」
他們叫醒她,惠明仍然嘀咕:「誰做洗熨,誰搬回家用雜物,帳單如何分配?」
禮子揉揉眼,看向小溪源頭,那裡有一塊濕地。
有三個十多歲男孩大聲議論:「撈起看看」,「不會是值錢東西吧」,「是粉紅色旅行袋」。
禮子看仔細了,泡在溪水裡,果然是一隻書包大小旅行袋,其中一個少年脫去鞋子,伸手拎起它。
「重嗎?」,「不重」,「打開看看」。
拉鏈拉開,不遠處三個成年人聽見小動物微弱叫聲,少年說:「咦,是小貓,尚未溺斃。」
昆榮與惠明已經變色,只見少年伸手掏出袋裡一團東西,忽然之間,他們三個齊口驚呼,昆榮奔過去,其中一個少年連忙脫下襯衫,裹著那團蠕動東西。
惠明即時掏出手提電話報警:「快,沼地公園溪邊,發現棄嬰,請速派救護車。」
三個成年人跑近,只見少年把嬰兒抱在懷中,那幼嬰混身濕透,皮色發紫,只剩微弱一絲氣息。
禮子奔回車子,取出毛巾及毯子,捲住嬰兒,十二隻手慌亂地挽救小小生命。
三個大男孩大惑不解:「丟在水裡,分明是叫嬰兒死去,怎麼可以這麼做?」
救護車駛至,昆榮大聲叫:「這裡這裡!」
警察也隨即趕到。
救護員接過嬰兒,「啊,這幼兒出生不會超過一小時。」
溪畔熱鬧起來,遊人圍攏。
救護車立即倒後,駛往醫院,他們一行六人往警察局錄口供。
惠明忽然痛哭。
警察說:「你可以放心,嬰兒無恙,救回來了,一定有熱心人士會得願意領養,她的命運不會悲慘。」
昆榮說:「我想訪問三位小英雄。」
警員微笑,「那三個少年逃學,沒想到誤打誤撞救了小嬰。」
其中一個還犧牲了襯衣,一直光著膀子。
昆榮說:「對不起,禮子,搶你的新聞。」
「我在糙地睡著,這是你們的新聞。」
他倆回報館去,禮子回家。
她雙手一直簌簌發抖,那棄嬰只得中五磅重,面孔小得像一隻梨子,可是分明也是人類,她至為震驚。
禮子喝一小杯拔蘭地,淋熱水浴後蜷縮在床上。
太過投入這份工作了,她筋疲力盡。
禮禾來看她,吃驚地說:「怪不得媽媽叫我帶食物來,你看你瘦得眼珠都凹了。」
禮子無奈,「我晚上睡不著,白天打瞌睡。」
「你失戀?」
「沒有,所以要請教你心理醫生。」
「工作太辛苦了,你陪媽媽乘船游地中海吧。」
「我不去,家裡起碼千餘平方(口尺),困在窄小船艙,悶死。」
「為何故沮喪?可需我開藥給你?」
「心理醫生藥物,全部令人體內內分泌佯作歡喜。」
「嗯,你要求太苛刻。」
禮禾打開盒子,取出各種食物,其中椒醬肉丁最為禮子所喜,但是今日她毫無胃口。
「禮禾,我一閉上雙眼就做噩夢,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