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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45 作者: 亦舒
    「警方呢,她沒有求助?」

    「禮子,她丈夫正是警察署督察郁勇,這件案與你家暴報告有關。」

    「兩個小女孩在哪裡?」

    「一個三歲,另一個五歲,已被帶往社署。」

    禮子用手搓揉面孔,「天呵,為什麼。」

    「叫你頭皮發麻可是,」寶珍深深嘆息,「我也一直問為什麼,這裡每個人都不好過,他是他們同事。」

    寶珍讓禮子看她拍攝到的圖像,她到得早,連孩子們驚恐得樣貌都記錄下來。

    她倆沉默地回到報館,兩人合作,把一段新聞寫出,還沒有腹稿,警方代表已出來發言:「這無疑是一宗慘劇,警方已在處理之中,這是一宗獨立個案,與公眾安全無關。」

    寶珍嘆息,「我有資料:女方多次求助,可是不得要領,都只是叫她忍耐。」

    「是他的同事不想他難堪?」

    寶珍說:「我會詳細調查。」

    這時編輯陳大同出來說:「兩人合寫得天衣無fèng,你們仿佛開了竅,我有得救了。」

    禮子一顆心重得像鉛,「請勿刊登血腥照片。」

    寶珍答:「我會選擇比較溫和得圖像。」

    「這件事沒有任何溫和成分。」

    她回到家裡,把案件勇專題角度寫出來,禮子看看他們一家四口笑容滿面的合照,不禁黯然,他們似乎也曾經開心過。

    傍晚,她再到萬宜商場停車處,發覺黃帶子及帳篷已經拆除,水門汀地面經過清洗,但路人指指點點,有人在案發附近放下花束。

    禮子深深嘆息。

    她聽到有人問:「孩子們怎麼辦,為什麼叫他們身帶烙印活下去?」

    說得真好,烙印:永不磨滅的印記。

    「會交給外祖母照顧吧。」

    「祖蓮投訴多次,她生活在極度恐慌之中,可是,大家都沒想到郁督察會下此策。」

    他們這時看到有陌生面孔,放下燭杯鮮花離去。

    禮子只得踟躕回家。

    電視新聞整晚都是郁氏慘案報告。

    禮禾找她:「你在寫該段新聞?」

    「是,我正想請教你關於兇手的心態。」

    「兇手認為妻兒屬他擁有,並非獨立個體,他有權把他們帶走。」

    禮子悲哀:「他是懦夫。」

    「但懦夫往往最懂得傷害身邊的人,不少成年人一遇生活欠順便虐打孩子。」

    「偏偏這段新聞,會像所有新聞一樣,不出十天八天,便遭公眾遺忘。」

    「禮子,我將為那兩個小女孩做心理評估。」

    「姐,我可否在場?」

    「恐怕不能,我亦不可透露訪問內容,當然也不方便給你觀看錄影。」

    一連串好幾個不字叫禮子沮喪。

    「禮子,工作是工作,不要太過投入。」

    禮子說聲明白,忽然之間她疲倦到極點,倒在沙發上,呵欠連連,沉沉睡去。

    不到一刻,她驀然發覺自己有伴,不由驚問:「是誰,誰在我屋裡?」眼前漸漸光亮,禮子看到一個容貌娟秀的陌生少婦坐在她面前,用右手掩著一邊面孔。

    禮子不禁問:「你怎麼了,你不舒服?」

    她的右臉顯然受傷,有血液自指fèng流出。

    她輕輕說:「照顧我的女兒。」

    禮子問:「你是誰?」

    她拉開少婦的手,看到她右額上一個烏溜溜彈孔,因為近距離中槍,附近皮膚有黑色火藥炙傷痕跡。

    但是,出乎意料,禮子並沒有特別驚恐,她問少婦:「我怎樣才可以幫你?」

    少婦剛想說話,忽然有人推開房門進來,那是一個小小圓面孔女孩,只得兩三歲模樣,一聲不響,爬到少婦膝上,伏在那裡動也不動啜吃手指。

    禮子問:「這是你的女兒嗎?」

    少婦點點頭,「請你照顧她。」

    禮子趨向前,問幼兒:「會說話嗎,你叫什麼名字?」

    幼兒把臉伏在母親懷中,一言不發,也不抬頭。

    少婦輕輕嘆氣。

    這時轟隆一聲,禮子驚醒,原來鄰座一早開始裝修工程,不停的鑿牆鋸木刺耳聲傳來。

    禮子梳洗,回到報館撰稿。

    她把兇手與受害人的照片取出重看,不,不是她夢中那個少婦。

    寶珍過來說:「這麼早,可見你也沒睡好。」

    「聽說雙方父母都願意撫養孫兒。」

    「是,雙方都訂在今日下午招待記者,肯定各執一詞。」

    「為什麼有那麼多的話要對陌生人訴說?」

    「我也不知道,」寶珍說:「可是你的家暴專題忽然炙手可燙(熱?)成為光明日報最觸目文字,網上讀者紛紛發表意見,一日點擊達萬多次。」

    禮子不知道是悲是喜。

    「娛樂版同事原先以為銷路靠他們打拼,這幾日對我們改觀。」

    老陳吩咐:「今日下午,你,禮子與寶珍,走兩檔。」

    寶珍應一聲,問禮子:「你家裡可和睦?」

    禮子微笑,「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我們家忙餬口,不知大有別的。」

    禮子說:「你也長大了。」

    「而且兄弟姐妹十分友愛,從不吵嘴。」

    有電話找寶珍,她去了一下,回來時臉上充滿意外神色,她說:「記者會取消了。」

    同事昆榮說:「禮子,當事人周太太指明要見你。」

    禮子錯愕,「我,為什麼?」

    老陳走出來,「因為你了解家庭暴力事件,我轉運了,通常是我手下記者為著追新聞滿街跑,現在新聞找上門,來人呀,太一箱香檳來慶祝。」

    寶珍悻悻,「禮子,你若不與我一起,我們從此陌路。」

    昆榮說:「寶珍,下次吧,下次加油努力。」

    禮子問:「這麼說來,光明日報可獨家報導?」

    老陳說:「正是,大家準備,把會議室收拾一下,招待貴賓,還有,不可泄露消息,免得行家蜂湧而至,禮子與寶珍合作,拍攝時莫驚動孩子。」

    寶珍臉色稍霽。

    禮子卻緊張,問什麼好?她偷偷回到辦公室,用電話找到禮禾,向她求教。

    禮禾也呆住,「帶著兩個孩子一起到報館來?外公與外婆想說什麼?」

    「請你賜教呀。」

    「儘量教他們鬆弛,點燃熏衣糙蠟燭,準備一壺龍井茶,還有,巧克力餅乾招待孩子。」

    「誰有這種好心情。」

    「你聽不聽忠告?」

    禮子答:「我叫人去辦,我該問什麼問題?」

    「問孩子你看見什麼,聽見什麼,之前可有跡象,事後如何應付。」

    「多麼殘忍,我不知道是否做得到。」

    「這是你夢寐以求的機會——」

    忽然昆榮過來大聲說:「他們一家決定半小時後出現。」

    禮子連忙丟下電話作準備。

    小小會議室忽然像一間會客室,寶珍裝置拍攝器具。

    他們來了。

    這一對外祖父外祖母年紀並不大,才五十出頭,難怪要向記者訴苦,他們臉色愁苦鐵青,明顯影響幼兒,她們各用毛巾遮著頭臉,禮子聽見她們低聲飲泣。

    隨他們一起的還有一名陸律師。

    大家坐好,外婆一手擁一個孩子不放。

    時間寶貴,機會難得,但是,禮子卻不知說什麼才好。

    寶珍焦急地推她一下,禮子清一清喉嚨,

    陸律師為她們介紹。

    「周氏夫婦十分勇敢,他們堅決爭取外孫撫養權。」

    孩子頭上毛巾被輕輕掀起,她們卻把面孔埋在大人懷中。

    這種情形何等熟悉,禮子人急智生,用顏色筆在手指尖畫上小小面譜,「你好,我叫禮子,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看了一眼,不出聲。

    「那天,你們看到什麼,聽見什麼,可以說一說嗎?」

    外婆周太太鼓勵她:「說給禮子聽,禮子會明白。」

    禮子背脊淌滿冷汗,這叫汗顏。

    那個約五歲大的大女兒輕輕說:「我們在外婆家住,那天,媽媽帶我們到店裡買泳衣,出來時,我們上車,爸爸忽然出現,他抓住媽媽頭髮,把她拖下車。」

    她哭泣。

    禮子覺得再問下去太過殘忍,沉默無言。第三章  寶珍更覺悽然,鼻子發紅。

    但是外婆叫她說下去:「你講清楚,然後呢?」

    「然後媽媽大聲喊『救命救命』,我聽見嘭一聲,我看到媽媽頭上流血。」

    小會議室里每個人臉如死灰,孩子稚嫩的聲音竟說出如此可怕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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