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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45 作者: 亦舒
法庭中有人飲泣。
「各位,殺人有罪,自衛無罪,當事人與她的孩子生命十分危險,不設法自衛,她今日不會站在這裡。」
那兩歲孩子忽然嚎啕大哭,被請出法庭,但陪審員已聳然動容。
「幼兒傷勢更加驚人,在所有罪行之中,傷及兒童,最為卑賤下流,最無可恕。」
禮禾與禮子交換眼色,知道於律師占了優勢。
陳詞完畢,法官宣布陪審員退庭商議。
禮子覺得她腳步有點浮。
她趕回報館寫稿子最後一段。
一待宣審,稿件即可刊出。
她把稿件交給編輯老陳。
陳大同讀後說:「禮子你擅用簡單語言描述複雜故事,井井有條,讀者容易理解,而且,淺易句子並不影響你傳達深切感情,你的文字十分感動讀者。」
「謝謝你老陳。」
「可是這篇文字悲哀得叫人心酸!一對夫妻關係怎會搞到這種地步,太沉重了,幸虧有其他輕鬆專題中和。」
禮子沉默。
惠明走近,「副刊需莊諧並重。」
寶珍問:「你猜當事人有罪抑或無罪?」
禮子抬頭,「你說呢,你是陪審員會怎麼做?」
「所以我最怕有日選中我。」
這時秘書近來說:「禮子電話,法庭打來。」
大家連忙走近聽消息,駐法庭記者在電話理說:「陪審員只商議了兩個半小時,便宣判劉麗嫦無罪,當庭釋放,與孩子團聚。」
大家都鬆一口氣。
「法官例外地吩咐劉麗嫦按時到心理醫生處診治。」
禮子連忙去寫報告得結尾。
陳大同說:「把故事放到網頁,叫讀者投票:有罪抑或無罪。」
禮子不出聲,她疲倦地回到自己的小公寓,半晌才發覺水溫太熨,皮膚發紅,她累極而睡。
夢見一個穿校服的大男孩,走近他,叫她:「朱小姐,你還記得我嗎,我叫劉偉明,現在我隨母姓了。」
禮子愕然問:「我不認識你,你母親是我朋友嗎?」
「朱小姐,我是那個孩子呀,你忘記了,劉麗嫦的兒子。」
禮子退後一步,強作鎮定,「啊,你這麼大了。」
「他們說你最清楚這件事,懇請你詳盡告訴我,我父母之間的恩怨。」
「你母親呢,她還好嗎?」
「她只說,早知這麼多人同情她,早知這麼容易脫身,她應該早些動手。」
禮子大驚,「什麼?」
「那天晚上,她醉酒回家,倒地不起,她當時並無生命危險,但是,她已計劃良久——」
「胡說。」
禮子喝止。
「你怎知道無此可能?」年輕人瞪著朱禮子,「你與陪審員濫用同情心。」
禮子慘叫驚醒,滾下床撞到頭。
電話鈴不住響,是禮禾聲音,「我找了你一夜。」
「我知道裁判後果後一早睡了,由你負責替劉麗嫦診治?」禮子一邊揉著疼痛額頭。
「我們是否過分同情事主?」
「我給你一個地址,你去看過,再決定未遲。」
「那是什麼地方?」
「靈恩婦女庇護所,對,下個專題寫什麼?」
「我將申請連寫半年,每周一次,徹底討論家暴問題,並且要叫讀者戰慄。」
「我贊成,總不能天天請讀者吃冰淇淋。」
「我想讓年輕女子知道,即使他勉強你改變髮型,也是一種不良控制,小心!如果他連這些小事都覺不滿,請另覓女友,不要塑造洋娃娃。」
電話掛斷,她更衣往靈恩庇護所。
在接待處朱禮子詢問:「你們可接受捐款?」
接待員答:「求之不得,我們都是義工,經費全靠政府少許津貼以及熱心人士資助。」
禮子放下一張支票,「可以參觀一下嗎?」
「請跟我來,不要打攪這裡的婦孺,有問題你可以直接問我。」
「她們都因家暴暫時留在這裡?」
「是,我們幫她們處理生活,替她們找工作負責託兒,這裡一共七個床位,我們希望可以做到二十個床位。」
禮子問:「這座小小洋房亦由人捐助?」
「由靈恩教會資助。」
禮子看到年輕憔悴的年輕婦女在進行各種家務活動。
「為什麼不到親友家去?」禮子脫口問。
接待員微笑,「朱小姐,去到某種地步,你會發覺,一個人其實不是擁有那麼多親戚朋友,大多數人會勸她們忍耐,況且,伴侶是她們當初自己挑選,咎由自取,不大得人同情。」
禮子吁出一口氣。
一個少婦正在幫孩子洗澡,她右眼有一隻大大像熊貓那樣的黑眼圈,顯然是捱打結果,可是這樣吃苦,仍不妨礙她繼續生養。
她低頭服侍孩子,一聲不響。
禮子低聲問:「有勸她們回家嗎?」
那負責人嚇一跳,低聲說:「我們太明白情況不會輕易改善,即使男方尋到此地,求妻子回家,我們也不會贊成,通常是道歉、再犯、道歉、又犯,直至發生慘劇。」
禮子心裡發寒。
就在這時,門外有人大聲擾攘,那人責罵:「你們挑撥我妻子離家出走,該當何罪,你們鼓勵夫妻分手?孩子們怎麼辦?」
儘管有人阻攔,他還是沖了進來。
那人凶神惡煞,一臉鬍子渣,握著拳頭,看到少婦與孩子,大聲叫:「詠詩,跟我回去。」
少婦把孩子緊緊抱住,躲到禮子身後。
那男子要伸手來推開禮子,禮子大怒,「喂,你手指碰到我寒毛,我都不會放過你!」
那男子退後一步,「詠詩,跟我回去,我錯了,我保證以後不會再犯,請再給我一次機會。」
這時有一個孔武有力的年輕人沖樓上奔下,沉聲對大漢說:「請你即時離去,否則召警。」
那大漢聲嘶力竭地喊叫:「詠詩,我錯了——」
但是他已經被趕了出去。
禮子詫異,他竟如此戲劇化,沒想到毆妻之徒也有這麼號的演技。
大漢被轟走,庇護所又靜下來。
叫詠詩的少婦仍然緊緊抱著孩子不放。
年輕人伸出手,「王志誠,義務兒科醫生,我每周來服務一次。」
「失敬,我是光明日報記者朱禮子。」
「剛才你很勇敢。」
禮子說:「我的心突突跳。」
「我們已司空見慣。」
那年輕人粗眉大眼,十分俊朗,禮子對他有親切感。
「這麼多不幸的女子。」她喃喃說。
王醫生不予置評,他採取宣明會慈善態度:不批判,不發表意見,只是盡力援助有需要人士。
他說:「我送你出去,怕那男人還在門口等。」
王醫生用車載禮子回報館。
在車上談了幾句,原來他已經三十多小時沒有休息,卻仍然神清氣朗,十分難得。
禮子在報館處理了一些工作,回家教母親用電腦做筆記。
她說:「看,多方便,一段段寫好,可以隨意編排安插更改,誰還用打字機。」
母親嘖嘖稱奇,但是,仍然沒有興趣。
禮子不想勉強母親,禮禾卻剛相反。
禮禾輕輕對妹妹說:「那位陳太太已到警署做工作,她幫警方尋找兒童色情網絡客戶,協助將他們繩之於法。」
「那多好,陳太進步迅速。」
「可不是,陳同學告訴我,她父親現在比較尊重配偶,因為她有收入有工作,而且,有一班穿軍裝的同事,他甚至開始關心妻子安危。」
「這是奇蹟,」禮子說:「她可打算原諒他?」
「她沒有記仇。」
朱太太詫異問:「在說誰?」
這時,禮子手提電話響起,「明白,我馬上來。」
朱太太追在後邊,「你到什麼地方去?」
禮子立刻叫車子趕往萬宜商場停車場,剛才新聞組同事同她說:「禮子,家暴血案,與你的報告有關,速來萬宜商場。」
她跳下車,奔過去,只見警方已經趕到,用黃色帶子圍住現場,他們正在該處搭起帳篷,遮住線索,一面引起公眾不安。
同事寶珍與禮子會合,她臉色慘白,顯然是看到了殘忍場面。
「什麼事?」禮子一手拉住寶珍。
寶珍用手一指,「看到白色的六座位沒有,一個年輕女子與兩個小女兒購物出來,剛上車就被她伺伏在一旁的丈夫拖下車,當著年幼子女用槍擊斃,他接著吞槍自殺。」
禮子震驚,「為什麼?」
「他倆已經分居,她獲得孩子撫養權,他威脅要她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