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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45 作者: 亦舒
「人與畜牲沒有分別。」
「有些甚至更差。」第二章 「注意,她們又開始詆譭男性了。」
幸虧這時老陳回來,手上還拿著施本然的簽名照片,「真人比銀幕上所見還英俊,對,我們剛才說到哪裡?」
「施本然並不如表面那般可愛,他專門喜歡有點爛撻撻的艷女,緋聞甚多。」
男同事大聲說:「我們也喜歡。」
老陳咳嗽一聲,「說到哪裡?」
自報館出來,禮子回娘家,朱宅是都會罕見的兩層獨立屋,庭院深深,禮子嫌太靜。
秀麗的朱太太,出來笑說:「你倒來了,我等禮禾呢。」
「禮禾有話說?」
「她建議我去電腦班,我去過一次,那裡地雜人多,空氣渾濁,停車困難,學生大多是少男少女,我學不到任何東西,越聽越糊塗。」
禮子溫和地說:「你沒有興趣。」
「對了,我完全不能集中。」
「可憐的媽媽。」禮子摟住母親。
「是代溝吧,我只覺頭暈眼花。」
「我找人到家裡敎你。」
「算了,我還是學國畫好了。」
朱先生走出來聽見揶揄道:「你母親是工筆仕女,怎與電腦熒幕打交道。」
往日禮子打個哈哈算數,今日,她認真起來:「你憑什麽取笑她,你還不是叫秘書代傳電郵,你時時揚言說格林斯潘與李嘉誠肯定都不諳電腦科技。」
朱先生尷尬,「這是中小學生的玩意兒。」
禮子還想說話,被她母親按住。
朱先生瞪了她們母女一眼,「我有事出去。」
禮子直問:「去什麽地方?我們從小到大聽見你一聲出去,有時兩天三夜不回,可是秘書又找得到你。」
「禮子。」母親出聲阻止。
「李翁處有個牌局。」他頭也不回的離去。
朱太太責備:「禮子你怎麽了?」
禮子甩掉母親的手,坐下喝杯冰咖啡,氣緩緩消了,「今夏熱得早。」她說。
朱太太說:「你爸是老式男人,賺錢養家,當然有點yín威。」
禮子說:「多少女子擔起半爿天,對里對外都和顏悅色,男人就非得拍台拍櫈,耀武揚威,英前首相戴卓爾夫人說過:『講政治,找男人,辦妥政治,要找女人』。」
朱太太練得一身刀槍不入好涵養功夫,「是嗎,說得真好。」
禮子借家中舒適書房開始寫稿,她母親一下子端來龍井茶,隔一回又是綠豆糕,唉,不到一小時禮子自覺胖了一圈。
朱母仍然怪心痛,「那麽多行業,偏偏做這種絞腦汁工作。」
不一會,朱禮禾醫生又來了,在偏廳與母親激烈辯論。
禮子放下筆,走出發牢騷:「大作家剛動筆,繆斯便被你們吵走,干什麽大聲呼喝?」
禮禾生氣,「母親懶惰。」
「只有大人嫌小孩疲懶。」
禮子勸:「不要提高聲音,家人不可吵鬧。」
禮禾說,「我把同樣課程介紹給一位陳太太,人家不知讀得多滋味,下課還不願走。」
朱母生氣,「你們老將我比別人。」
禮子代姐姐道歉:「快向媽媽低頭,別傷和氣。」
朱太太忽然沉下面孔,「你為我好,我知道,可是你還年輕,你不知就裡,你以為我努力去讀一個博士課程你父親會得耽家中?虧你還是心理醫生,他嫌我人老珠黃,他又不嫌我沒有學問。」
禮禾答:「母親,我只是想你生活中有點調劑。」
她們紅了雙眼。
禮子笑,「是呀,你看我多易滿足,我這名大作家生性儉樸可愛,那是不用講。」
這時有電話找朱太太,她走開了。
禮子責姐姐:「人各有志,你怎麽了?」
「母親耽於逸樂。」她痛心疾首。
「她已經一生一世了。」
「胡說,她只不過是人到中年。」
朱太太這時進來,「華廈珠寶進了一顆五卡拉粉紅鑽石,我去看一看即返。」
禮禾與禮子一起按著母親,「倘若你有這筆余錢,請捐給奧比斯飛行眼科醫院。」
朱太太撫摸女兒面頰,「什麽叫做不肖女?即不像母親的女兒,那是你們倆。」
她施施然離去。
這下子連禮子都頓足,「媽媽返老還童。」
「她從小到大都如此無聊。」
禮子嘆氣,「難怪一些老式男人會看不起女性,事實上那一代女性也太不爭氣;不願勞動,專喜逸樂,一生一世帶著女僕過活,不務正業。」
「一個人叫人看死了,也就真的死了。」
「她不生氣,也不賭氣,逛半日街搓一夜台灣牌,一天又順利過去。」
兩姐妹徒呼荷荷。
半響禮子問:「那陳太太喜歡學習?」
「她生性聰穎,由女兒陪著;不到半堂課已經上手。」
「那多好,豐富生活,又有個寄託。」
她倆結伴到附近小館子吃雲吞麵。
姐姐問妹妹:「找到男朋友沒有?」
妹妹搖頭,「有國際新聞記者某,相當投契,他隨大隊追著總理出發到北美訪問,已一個多月沒見面,你呢?」
「有一個檢控官,但我不知道他背景,又不想查他。」
「怎樣在數月間從陌生人發展到親密伴侶?」
「我不知道,問一問羅密歐與茱麗葉,他們一夜之間決定拋棄父母私奔。」
「現代人漸漸理智,又見到眾多失敗例子,十分躊躇。」
禮子稱讚:「這碗雲吞麵是極品。」
禮禾附和:「我特別欣賞麵湯上幾片韭黃。」
這時鄰座發出齟齬聲:「你不會教他,他自然不及格。」一個中年男子彈眼碌睛地教訓妻子:「我付不起補習費,你們母子自己想清楚,再不用功,只好做苦力。」
禮禾厭惡地看著那壯年人。
禮子輕輕說:「不要生事。」
「教訓老婆孩子,何必到公眾地方吵鬧。」
「噓。」
鄰桌男子大聲說:「愚婦生愚子,我受夠了。」
有熟人勸他:「慢慢教啦,別動氣。」
那母子一聲不響,食不下咽。
壯男更加神氣,「白養了你們,早知餵狗。」
禮禾霍一聲站起來,禮子連忙付帳,拉著姐姐離去。
「我還沒吃那碟子油菜。」
「我看你想吃那人耳光。」
「你看看,不過吃人家一口青菜淡飯,便淪落得豬狗不如,人真要自己爭氣。」
「也許他只是在氣頭上。」
「我生氣,我斬死你,可以嗎?」禮禾悻悻然。
「哪家不吵架,也許將來賢伉儷吵得更厲害。」
「真叫人納罕,他們也曾經相愛過嗎?」
「當然,大醫生,當他們年輕力壯,精力無限,天真地憧憬戰勝出身,可是十多年轉瞬過去,發覺生活艱苦辛勞,荊棘處處才漸漸絕望,愛念消失,怨懟頓生。」
禮禾說:「你看得十分徹底。」
禮子答:「所以看淡男女關係。」
劉麗嫦一案,明日判決,你應當來聽聽於啟韶大律師結案陳詞,她的理據清晰易明,可是涵義豐富,感人肺腑,不可多得。「
「你怎麼看?」
「我希望看到劉女士無罪釋放。」
「姐,這不大可能吧。」
「在心理學上,這叫被虐妻症候,多年受苦,她已失去理智,覺得他們母子生命隨時有危險,故自衛殺人。」
禮子沉默,「姐,你應放長假休息,我倆去巴西雨林,我還沒去過南美。」
「我不想逃避工作。」
「你太緊張,遇事迎頭撞上,兩敗俱傷,不如留前後門。」
「明天法院見。」
後天就要交稿了。
第二天一早,朱禮子準時抵達三號法庭,只見劉麗嫦坐著低頭不語,神情平和,她父母抱著幼兒在后座垂淚,各路記者都十分留意這宗案件。
控方律師指摘劉麗嫦死個冷血的殺人兇手:放棄離婚、投訴、出走等途徑,她選擇了殺人。
於啟韶律師這時輕輕站起來。
她皮膚白皙,容貌秀麗,烏黑長髮梳在腦後,聲音清晰:「劉麗嫦受虐多年,已喪失意志力,她只想救助幼兒生命,事發後沒有逃跑,她報警認罪,她因自衛不得不下此策……」
禮子迅速用手提電腦筆記。
「各位看過她受傷記錄,一次,她被人飛擲到牆上,撞碎肩骨,又有一次,被重物擊頭,視網膜脫落,至今右眼視力尚未恢復,她三條肋骨曾經折斷,頭髮遭到扯脫,劉麗嫦是一隻活沙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