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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45 作者: 亦舒
    聽眾出奇地多,坐滿大半個禮堂,這是一間校風良好保守女校,校服百年不變,仍是陰丹士藍旗袍,銅製小小校徽別在領口,天啊,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女生們開始發育,羞澀地穿一件背心遮住變化中身段,不再挺胸走路,倒不是為書包太重。

    同她們談性教育,可也是大難題。

    可是朱醫生一開口,禮子就佩服不已。

    她大方介紹自己,然後,派發講義,輕聲問:「各位同學,愛有多少種?」

    同學們答不上來。

    「有廣義的愛,像愛環境,愛動物,愛藝術,還有什麼種類的愛?」

    一個女生答:「父母兄弟姐妹的愛。」

    「是,另外,就是異性的愛了。」

    大家臉紅紅,不敢出聲,有人咕咕笑。

    朱醫生說:「異性如果愛惜我們,感覺應當愉快幸福,但是有許多時候,一些人口口聲聲說愛我們,我們卻覺得痛苦傷心,這個時候,就得警惕了。」

    女生們聳然動容。

    「他有意圖控制你嗎?限制你與朋友來往,不准你穿某種服飾,監視你,盯緊你——我不是指你的慈母——」

    禮子隨女生們笑出聲來。

    「他在言語上可有不尊重你?譬如說你肥胖、愚蠢、不夠資格?可有動手打你推你,不一定要造成傷痕,可有掌摑你,扯你頭髮?這些,都是虐待,有時只是一個輕蔑眼神,有時,你做什麼他都採取相反意見,籍此詆毀你,貶低你,他可以做得十分含蓄,但,這也是虐待。」

    女生睜大雙眼,坐近禮子的一個女孩忽然流淚。

    朱醫生說下去:「如果你有懷疑,就應疏遠此人,不要讓他貶低你的自尊心,假使你有躊躇,請與家長詳談,或是與社署熱線聯絡,不要害怕,不要妥協。」

    這個三十分鐘講座十分受歡迎,老師上前與朱醫生握手。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朱醫生說:「我贊成男女同校,趁早讓女生看清楚男性嘴臉,消除一切神秘感,我讀男女校,到了高中,男生在暑天脫了鞋襪取涼,臭腳臭襪,我在十五歲之前明白,她們也許是好人,但絕對不是英雄。」

    有女生上前怯怯地問:「男朋友是否應當把我們當女神?」

    朱醫生答:「當然不是——」

    禮子注意到那流淚的女生還坐在那裡。

    她過去問她:「你是第幾班的學生?叫什麼名字?」

    女生答:「我叫陳幗珠,今年畢業。」

    禮子細聲問:「你有疑問?」

    女生不作聲。

    朱醫生走近。

    「有身邊麼話說出來舒服些,醫生老師都可以幫到你。」

    陳幗珠低聲說:「剛才朱醫生說到虐待的事,我家天天發生,我原先不知那是虐待,我今日——」她淚水湧出。

    「誰那樣對你?」

    「不是我,是我父親天天那樣辱罵母親:『你沒有一件事做得好』,『你才中學畢業,你懂什麼』,『你看什麼報紙,把頁數全部兜亂』,十多年來,我們都習以為常,以為他脾氣不好。」

    禮子這時輕輕嘆口氣。

    「但父親不是壞人,他每月交家用,每晚回來吃飯,從不賭博,亦無外遇。」

    禮子不出聲。

    「但是他輕蔑家母,覺得她配不起他,『你始終沒講好英語,叫你學國畫也無結果,別人太太都有專業資格,鐘太太趁子女大了竟讀得大律師資格,區太太做家具生意,年入百萬,你是寄生蟲』。」

    朱醫生氣得臉色發青。

    「最可怕我們不覺得有何不妥。」

    禮子低聲問:「他可有動手?」

    「從不,他不會打人。」

    禮子說:「他的舌頭比刀還銳利。」

    陳同學落淚,「可憐得母親,請問,我應該怎麼辦?」

    「你可以與父親談一談。」

    陳幗珠說:「我不敢。」

    朱醫生說:「你外公外婆還在否?」

    「已經辭世,我亦無舅姨,我想外人也不方便介入,以家父脾氣,倘若知道我在外邊訴苦,真會趕走我。」

    「你母親可有反抗?」

    「多年來她還覺得他是個好丈夫,她自疚自卑,她沒有經濟能力,她早婚,從未正式工作。」

    朱醫生說:「嗯,你或可勸你母親學習一門功課,培養自尊,豐富生活,每日與你們一起出門,中午回家,還來得及做家務。」

    陳同學眼睛亮起來,「學什麼?」

    「學電腦運用吧,這時不可不學的知識。」

    「對,我怎麼沒想到。」

    「然後,學習網上購物,買賣股票、閱讀、繪畫、甚至會計,亦可同時溫習英語。」

    「我明白了,我這就與母親說:首先,要強身健體,才能應付外侮。」陳同學十分興奮。

    朱醫生點點頭,「不要與父親對抗,當他發脾氣之際,拉開母親。」

    「明白。」陳同學十分感激。

    朱醫生說:「這是社區中心各種學習班的電話及地址,請鼓勵她振作。」

    稍後,朱醫生收拾紙筆與妹妹離去。

    禮子困惑,「為什麼陳太太多年忍受侮辱?」

    「她沒有經濟能力,無處可去,那總是一個家,提供三餐一宿,況且,她有子女。」

    「如此說來,經濟不能獨立,是婦女受虐的罪魁禍首。」

    「那又不是,許多富裕太太亦默默接受丈夫冶遊惡習,你看我們母親就知道了,娘家有能力,自身有學歷,可是一直沒有提出離婚。」

    「那是為著我們姐妹。」

    禮禾說:「你是唯一鼓勵父母離婚的女兒。」

    「母親誤會穩定生活即是幸福。」

    「每人都有苦衷,人人一言不合,拍案而起,即時分手,只怕天下大亂。」

    「朱禮子,姑息養jian。」

    「朱醫生,凡事忍耐。」姐妹倆意見略有出入。

    「是,劉麗嫦女士終於忍無可忍。」

    「她是個極端例子。」

    朱醫生唏噓,「;連你都這麼想,母親對你有不良影響。」

    「劉麗嫦一案進展如何?」

    「我也在等待結果,我可以介紹律政署的朋友給你,他可以幫你了解案情。」

    她們在學校門口道別,禮子返回報館。

    秘書通知她:「他們等你開會。」

    就在這個時候,整間新聞室轟動起來:「施本然,施本然。」

    禮子抬起頭,只見娛樂版編輯神采飛揚地伴著著名男演員施本然走進來。

    施小生穿深灰色西服白色襯衫,高大英俊,溫文有禮,朝每位同事微笑點頭,同事們身不由主一涌而上,要求籤名合照。

    禮子不禁稱讚:「竟有這樣好看的男子。」

    她推門進會議室。

    編輯陳大同問:「禮子,你的家庭暴力篇可以交卷沒有?」

    「我已謹記截稿日期。」

    「大家可讀到昆榮寫的都市奇景?」

    禮子微笑,「精采絕倫,尤其是『天橋似自屋中穿出』及『公園晾衣服』兩段,足可得新聞獎。」

    這是秘書進來在老陳耳邊說了幾句。

    他站起來,「哎呀,我女兒最喜歡施本然。」他匆匆出去。

    禮子笑:「明星效應。」

    昆榮搖頭,「本市十大奇景也及不上一張艷星照。」

    醫藥版記者惠明說:「真叫人氣餒。」

    她打開小小錄音機,一把歌聲傳出來:「我希望你死的痛苦,我希望你即時窒息,我才不要與你做朋友,我只希望你生命結束,」聲音越來越怨毒:「你拋棄我,你錯待我,我祝你不久就死亡……」

    禮子駭笑,「這是什麼歌?」

    「慡脆直接,是首好歌。」

    「怎可這樣坦白?」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根本就如此,何必虛偽,愛的反面就是恨。」

    「你看珍寶身上的圖案。」

    只見政治專題專家珍寶穿著一件時髦的T恤,胸前印著一顆觸目驚心滴血的心,一把尖刀插在心中,歌德英文字體寫著LoveSlowly:愛情慢慢殺死你。

    禮子嚇一跳,「呵,現今世界四周充滿暴力。」

    「時裝版同事說今年最流行骷髏圖案。」

    「可怕。」

    「我們的皮肉都包著一具骷髏。」

    「喂,不要再說好不好,請以禮義廉恥包裝赤裸真相。」

    「二十一世紀,實事求是,生物學家說:其實沒有愛情這回事,人類與世上其他生物一樣,異性相吸,只為著交配繁殖,適者生存是生命唯一任務,後來,人類漸漸文明,忽然添加戀愛一詞,以圖增值。」

    「我也聽說過這個理論,完全可靠:我們為什麼至今崇尚青春貌美,豐胸盛臀,因為這時年輕女性繁殖能力最強,健美身段最宜生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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