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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45 作者: 亦舒
    第一章  一間小小房間,沒有窗,放著一張三角形桌子,牆上有一隻掛鍾,秒針不停轉動,表示錄影從未隔斷,這很明顯是一間審問室。

    錄影帶中只見一個女子及兩名便衣警員坐在桌前。

    警員問:「劉女士,請問十一月十日晚稍後發生什麽事?」

    那個面目娟秀身段適中的少婦答:「他回來了,喝得很醉,呼暍我,掌摑我,然後,把我的頭按到鏡子面前,說:『你看看你多醜,只有我這種笨人才會娶你這種醜婦』,這時,我一轉身,就把刀子插進他胸膛。」

    少婦聲音十分平靜,就像說「我喝了一杯茶,加三顆糖」一般。

    朱禮子聽得發獃。

    她的姐姐朱禮禾醫生說:「看下去,還有更意外的事呢。」

    禮子渾身寒毛豎起來。

    少婦輕輕說:「我隔一會,見他不再動彈,便通知警方,我鬆一口氣,知道自由了,十分高興。」

    警察說:「你承認供詞的話,請在這裡簽字。」

    少婦豪不猶疑簽名。

    女警低聲說了幾句話。

    少婦答:「我明白,不必浪費納稅人的金錢上法庭了,我承擔一切責任。」

    呵這分明是一個受過教育的女子。

    禮禾站起來按熄錄影機。

    禮子發楞,「結果呢?」

    禮禾在手提電腦里查閱紀錄,「劉麗嫦,二十七歲,結婚三年,有一子兩歲,她受過良好教育,是一名銀行經理,警方對此案頗為躊躇。」

    「那孩子呢?」

    「孩子交由外祖母領養。」

    「家庭暴力事件對孩子身心一定有極大影響。」

    「那也不應妨礙他成為社會上積極的一份子。」

    「他需要比別人堅強。」

    「每個人都需自強。」

    「姐,你任警方心理醫生日久必定消化不良。」

    「有時食不下咽,晚上失眠。」

    「你剛才說警方有疑問,何故?」

    「正是,請觀看這一段錄影帶。」

    禮子用手掩著臉,「早知真不該向編輯建議寫家暴專輯。」

    「你應當隨大隊去採訪為何婦女用來裝載雜物的袋子會成為身分象徵,並且售價動輒以萬元計。」

    姐妹倆都笑了。

    禮子說:「敝報時裝版記者得到最新消息:愛瑪仕已經截止凱莉袋輪候名單,即是說,他們已拒絕預訂,本來五年才可買得到的手袋已經成為絕響。」

    禮禾笑得更大聲,「那又怎樣呢,世上總有比這隻手袋更重要的事吧。」

    「母親有好幾隻這種手袋。」

    禮禾唏噓,「可有帶給她快樂否,我想不。」

    姐妹倆沉默,禮禾再給妹妹看錄影帶。

    這次,是朱禮禾醫生與劉麗嫦的部分談話紀錄。

    朱醫生開門見山問:「你與丈夫,是在大學認識?」

    她很平靜地回答:「都說在大學找對象萬無一失。」

    「同學多年,你一點也沒有發覺他性格上缺憾?」

    劉麗嫦答:「他們哪裡會叫你看出來。」

    「什麽時候發覺他真面目?」

    「畢業一年後雙方找到工作,決定結婚,父母把名下一間公寓給我們暫住,幫我們一把,接著,我懷孕了,他便露出本色,算一算,只得一年多好時光。」

    「劉女士──」

    「我不明白警方還在查問什麽,我已認罪,只待判刑。」

    朱醫生微笑,「不是你承認一百宗罪行,警方就相信。」

    「不相信什麽?」

    「警方查到聖恩醫院有你多次受傷入院紀錄,還有,幼兒『自床上摔下』,『不小心被香菸燙到』,引致骨折皮爛,這些,都是證據。」

    劉麗嫦沉默。

    「那些,都是他做的吧,看樣子,他不但傷害你的肉體,對你心靈,更造成巨大創傷,你已喪失掙扎意志力。」

    劉麗嫦仍然不出聲。

    「判刑多寡,可以造成很大分別,或許,你還來得及看到孩子升讀大學,或許,你會錯過他的婚禮。」

    劉麗嫦輕輕抬起頭來。

    朱醫生緩緩問:「他動機是什麽,為何虐待你們母子?」

    劉麗嫦答:「他要我向父母要錢。」

    「要來干什麽?」

    「他說他受夠打工生涯,想要一筆本錢,做期貨買賣。」

    「他岳父母怎麽說?」

    「我把結婚禮物算一算,籌了五十萬給他,被他一個周末輸清。」

    「之後呢?」

    「要求把公寓轉到他名下,父母考慮後只願贈予我。他日夜逼我按給銀行籌取現款。」

    「你可有照做?」

    「我拒絕,從此之後,他視我為眼中釘。虐打我母子。」

    「你可有尋求幫忙?」

    「他向我家人借錢,父母叔伯,無一倖免,人人都是債主,這裡十萬那處五萬,結算共百餘萬。我向他家投訴,他母親冷冷說:『媳婦你不是來自有錢人家嗎』。」

    「你可有想過向組織求助?」

    劉麗嫦回答:「我在大學時也做過家庭熱線義工。」

    「你家人可有指引?」

    「他們勸我離婚。」

    「你為何不接受忠告?」

    「單方面申請離婚需要一段時間,他不願分居,換句話說,他覺得家庭拖累他,他拒絕負責,但又不肯放棄財源。」

    朱醫生這時輕輕說:「但,殺人是錯的。」

    誰知劉麗嫦點頭,「是我不對,我應當接受法律制裁,我該作出選擇,至少我可以匿藏娘家,或是帶著孩子到外國居住一段日子。她並沒有為自己辯護。

    她已失去生存意願。

    「政府會替你代聘律師。」

    「不用了。」

    「你可有想念家人及孩子?」

    她答:「死人已沒有思想,不後悔也不悲痛。」

    朱醫生按熄錄影機。

    禮子說:「這樣壞的一個人,應當看得出來。」

    禮禾感慨:「婚姻純粹碰運氣,哪一對年輕男女不是相處年余就決定結婚,你看大哥一畢業就娶了陌陌生生的華僑女,連家長都不在場就匆匆註冊,可是大嫂順風順水,十年來相安無事,大哥從頭到尾包辦經濟,大嫂上街像英國女皇,手袋不載現款,我從未見過她掏腰包,每次聚餐,大哥不是說:『大妹你付』,就是『二妹輪到你』,喂,我真想說:你的賢妻也是女人,為什麼不叫她付。」

    禮子笑,「可見也有幸運的女人。」

    「看樣子要從大哥第一份薪水用到他最後一份退休金為止。」

    「那自然,她沒有工作,並無收入。」

    「年齡與我們相仿,可是我們要做六十歲。」

    禮子問:「你願意作她嗎?」

    「浪費生命。」

    「那又何必不服氣。」

    「你說得對。」禮禾說:「人各有志。講一講你的新工作。」

    禮子答:「這間光明日報十分精彩,與一般急就章以震撼版面譁眾取寵的報紙不同,編輯與記者分兩組,一組做突發,另一組做特寫。」

    「你被編到專題組?不好做呢。」

    「需細說從頭,引經據典,即使寫一部四驅車,也得從英國路華廠在二次大戰因協助蒙哥馬利元帥在北非打沙漠之狐隆美爾而製造四驅車說起,一代一代演變,又美國軍車悍馬號因耗油過度,已不再繼續在民間生產,響應環保。」

    「你選擇寫家庭暴力。」

    「每三對夫婦有一對會得離婚,百分之六十遇害女性認識兇手,真是驚人數字,我還不是說第三世界嫌妻子嫁妝不足把她燒死另娶的事實。」

    禮禾說:「我明日在華南女子中學設講座,你來旁聽吧。」

    「關於什麼?」

    「這點我要賣關子。」

    「最近警方頻頻參予社會活動。」

    「旨在教育市民,尤其是小青年,考試八科平均分數九十八,可是走到街上,茫然失措,那有什麼用?應當多教街頭智慧:怎樣談戀愛選配偶買賣股票投資房產之類,現時軍裝警察定期到小學教育孩子們如何打三條九緊急電話,千叮萬囑,不可與陌生人說話,不可接近陌生車輛,看護到中學講解性教育,出示各種避孕工具以示防範性病方法……」

    禮子想,這些常識,起碼同立方根與十四行詩一般重要,校方不應迴避。

    「朋友女兒在加國長大,說小學第一班已經有醫生與警察合作,用玩偶示範,何等樣肢體接觸屬於不恰當行為,我們並非生活在一個完美世界,應趁早預防。」

    「家長或許覺得難以啟齒。」

    朱禮禾醫生說:「對我來講,最難開口只是一件事:叫老闆加薪。」

    第二天禮子到華南女子中學去聽朱醫生講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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