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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37 作者: 亦舒
    她的人客抵達,不問價錢,搶著要貨。

    阮軒感動慨:「聖琪善心,她將純利百分之二十捐兒童醫院。」

    聖琪完全改變了。

    我忽然問:「你見過聖琪那雙藍色的翅膀沒有?」

    「什麼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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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難相信他還未見過。

    我偷偷問聖琪:「你背脊上紋身呢?」

    聖琪說:「已用鐳射洗脫大半,非常疼痛,以後都不會再紋了。」

    「面積那麼大!」

    「是,還要洗幾個月。」

    「可有疤痕?」

    「醫生會做得很好。」

    「聖琪,因何脫胎換骨?」

    「那種生活膩了,啊,我馬上來。」她去招呼客人。

    記者又一次圍著她團團轉,真羨慕她終於達成願望。

    阮醫生輕輕與我說:「我與聖琪要結婚了。」

    我張大眼,「啊。」

    「決定很快要孩子,你要做阿姨啦。」

    我取笑他,「你有時間嗎?」

    「一定有,遲了就來不及,女性往往誤會四十歲以上還不難懷孕,結果不育,抱憾終身,實際上過了三十歲已算超齡產婦。」

    「這話是說給我聽的嗎?」

    阮醫生微笑。

    這時一個金髮女走近,「小姐,人頸上的雙翼項鍊可否轉讓?」

    我大聲吆喝:「不,走開!」

    阮軒拉著我走到門口。

    我說:「我要回去了,新店一定成功。」

    「家亮,你願不願意去見一個人?」

    「誰?」

    他不出聲,有點為難,阮醫生是個老實人,那一定是個我不願意見到的人。

    他說:「記和傷害你的人嗎?」

    「一輩子都記得,永誌不忘,免得再吃虧。」

    「她仍在精神病院,主診醫生說:如果你願意與她談談,或許可以幫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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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重濁地吁出一口氣,「對不起,我做不到。」

    阮醫生不出聲。

    「你回店裡去吧,聖琪在等你。」

    聖琪一直抱怨她一無所有,今日,那不幸的人是我,我倆調換了身份。

    我轉身離去,阮軒在我背後說:「她一直在頌恩醫院。」

    我在街上躑躅,不覺來到從前工作的地方。

    辦公室重新裝修過,現在叫泛亞,大門設計十分新穎奇突,天花板用中國各類斗拱做裝飾。

    我正抬頭看,忽然有人叫我:「家亮,是你嗎,家亮。」

    原來是原先的接待員,她仍在原地工作。

    她熱誠招呼我,把舊同事叫出來,一個不少,都被新老闆留下。

    我們相對無言,同時都想起王旭,有人流淚。

    有人斟杯熱可可給我。

    這時秘書出來說:「可是余家亮小姐?城之內先生可以見你嗎?」

    他身後有一個年輕男子,見到我便說:「是余家亮君?大駕光臨,十分榮幸,我是泛亞主管克世城之內,大家叫我侏羅紀,可以說幾句話嗎?」

    他一表人才,說話帶美國口音,可見在北美接受教育。

    同事們讓開。

    他與我對坐,開門見山說:「家亮君,請回到公司來。」

    我一怔,他這人倒是夠慡直。

    「讀過檔案資料,我了解家亮君才是本公司棟樑,是設計與管理上不可多得人才,請產品稅下鄭重考慮回來幫忙。」

    我仍然不出聲。

    「我曾經三次與閣下聯絡,可是不得要領,聽說閣下身體抱恙。」

    我輕輕說:「你對我說話不必用敬語。」

    他笑了,「我沒想到家亮君如此年輕秀麗。」

    叫他別用敬語,他立刻吃起豆腐來。

    「家亮,你既然在公司里,我有幾個問題討教,」他提高聲音:「史蔑夫、莊生,把你們的設計帶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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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老同事笑嘻嘻走近。

    城之內說:「這裡,家亮君,你看看可否改良。」

    我只得聚精會神細讀圖則,一下子發現好幾處可以叫客戶更加滿意及節約成本,我很含蓄地說明。

    莊生說:「家高,我老犯奢侈毛病。」

    「通風處改到這邊真是神來之筆。」

    我忽然笑,「哪有你們說得那麼好。」

    秘書把一份文件交給城之內,他又遞給我。

    「家亮君,我誠心邀請你加入本公司這是聘請合約,請你參詳。」

    我低頭不語。

    「大家一起吃午餐吧。」

    同事們起鬨,他們在附近日本館子訂了位子。半瓶啤酒之後,我比較松馳。

    城之內坐我身邊,他說:「你的事我聽說了,真是遺憾。」

    誰知道呢,悲劇如果沒有發生,我與王旭也許已經結婚,更可能已經離婚。

    與大家一起說說笑笑,我覺處十分享受。

    與其在小公寓內憂鬱吐血,不如出來過新生活。

    吃完飯大家攤錢,我聽見莊生抱怨:「誰吃了兩客海膽,我只吃一個炸蝦,我吃虧了。」

    我忽然微笑,人間煙火,錙銖必計,小事齟齬,叫人覺得,塵世真可愛。

    城之內在我身邊說:「家亮,希望你詳加考慮。」

    莊生也走近說:「希望不久可以見到你。」

    史蔑夫推開他,「讓開,家亮是我的人。」

    我笑著向他們道別。

    我撫摸面頰,多久沒笑了。

    下午,有陽光,我發覺自己走向頌恩醫院。

    我向接待處說出病人名字,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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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護把我帶到一間會客室,我看她獨自坐著玩拼圖遊戲。

    拼圖十分簡單,只得十餘塊,可是她全做錯了,卻仍然玩得津津有味,聚精會神地錯下去。

    有什麼關係呢,至緊要當事人樂在其中。

    我輕輕坐她對面,她抬起頭。

    她氣色很好,笑臉甜美,看不出精神有病。

    她不認得我,老實說,我又何嘗認識她,兩個人卻結下血海深仇。

    她忽然輕聲親昵地與我說:「達爾文與天使長馬可對話。」

    我只得說:「啊是嗎。」

    「美人腦上中箭。」

    我愕然,這偈一首新詩開場白。

    可是她隨即遞給我兩本雜誌,我恍然大悟,一本是新聞周刊,大字標題:進化論與宗教的衝突,另一本是時裝雜誌,封面正是聖琪,她戴著一隻鑲鑽頭箍,像一枝箭刺穿腦袋自另一邊射出,這原是萬聖節小孩用來嚇人道具,又被她幽默借用,效果奇趣。

    我輕輕說:「原來如此。」

    看護走近:「病人要午睡了。」

    我站起,「我改天再來。」

    「你是她的同學吧,請多來探訪,她的親人已不大來了。」

    「她心情似相當平穩。」

    看護回答:「這才叫人難過,她毫無脾氣,像是很樂意在此過餘生的樣子。」

    回到聖琪家,我讀過合約,簽上名字,預備第二天親自送上。

    租務管理公司找我:「余小姐,房客已經搬走。」

    「這麼順利?」我有點唏噓。

    「我們補他兩個月租金,並介紹另一間公寓,他無異議。」

    難怪。

    「公寓又再出租,這次是一位單身女子,在航空公司工作,余小姐,你有無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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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權交給你了。」

    「她很喜歡你公寓,問你可願出售。」

    我答:「永不。」

    那是王旭的家,他認得該處。

    我嘆口氣,看樣子不久我可以回去。

    那天我很早上床,睡眠充足,第二天醒轉,人生景觀不一樣。

    我把合約送回城之內,這三個字日語發音與侏羅紀十分相似,同事叫他侏羅。

    他熱誠與我握手,叫人一下子把房間整理出來。

    我對工作已能有些生疏,故站在窗前躊躇良久。

    「我明日回京都總公司,你可願一起?」

    我搖頭。

    「日本人,好色好酒,可是那樣?」

    我笑,「那也不是壞事,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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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為什麼不出去走走?」

    「我不諳日語。」

    他微笑,「我日語也不大好,我在本省出生,在學校學英語及西語,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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