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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37 作者: 亦舒
    「我不相信,漸漸我也會裝成若無其事,因為怕親友憎厭嫌棄,不得不扮作堅強,但心底下那個缺口,終身存在。」第十章  「你很誠實。」

    「明人眼前不打暗話。」

    他依依不捨告辭,「我讓你休息。」

    我送他到門口。

    下午看護幫我做物理治療,她叫我用左臂舉起五百立方毫升的水瓶,我咬緊牙關奮力而為,手不停顫動,終於舉起瓶子,她拍手叫好。

    我訕笑,「唉,有病方知健如仙。」

    「你做得很好,來,繼續努力,十九世紀進化論專家勒馬證實:肌肉四肢常用則日益發達,並且遺傳下一代,像象拔、長頸鹿的脖子,人類人足也一樣,來!」

    我慢慢舉高瓶子十次,渾身大汗腰肢酸痛。

    我閉上眼睛,熱淚淌下,仿佛聽見王旭在一旁說:家亮不要練了,你剩下一條手臂我還不是一樣愛你。

    看護說:「不准哭,又不是小孩,應知傷心傷神不利健康,今日吃過藥沒有?」

    「我們出外散步可好。」

    看護說:「明天我才有時間,今日需要趕返醫院。」

    我想起:「對了,你的酬勞--」

    「李小姐每月預付,你請放心。」

    我點點頭,我的確放心。

    現在,由聖琪照顧我了,我的生父負責後妻及年幼子女,生母看顧現任丈夫,我,由聖琪照顧。

    我不禁好笑。

    看護幫我做罷全套運動,調好一大杯高能力奶粉,看著我喝下。

    她一走我便嘔吐,一邊呻吟,一邊訴苦:明明靈魂已不在人世,為何肉體仍然在這世界受苦。

    第二天一早,有人敲門。

    是陳金山提著一壺粥給我做早餐。

    「來,嘗嘗家母手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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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母做的?」這倒不好婉拒。

    「是,瑤柱白粥,十分清甜,喝了補氣。」

    果然一股米香。

    「家母還做了一碟子雪裡紅炒毛豆子,試一試。」

    我說:「她是廣東上海人。」

    陳先生笑,「猜對了。」

    我慢慢喝下半碗,腸胃忽然發出咕嚕嚕空蕩蕩聲響,我尷尬之極。

    「這是火腿切薄片,你吃一片。」

    「我怎麼謝她?」

    「吃多點,她聽見我朋友想吃粥,不知多高興,立刻動手。」

    「請問她多大年紀?」

    「我是最小一個孩子,她六十多歲了。」

    「啊不好意思叫她操勞。」

    「老人越動越健康,你放心。」

    「你沒說朋友是個年輕寡婦吧。」

    陳金山忽然反感,「你太小覷我家了,我們雖然是普通人家,家母不過中學畢業,可是,她本人也是寡婦,她知道寡婦不過是丈夫先妻子辭世,不是她觸犯了什麼法律。」

    我鼻子一酸,金山好不天真。

    「孤兒寡婦,都應當得到額外照顧。」

    我說不出話,只好大口喝香甜白粥。

    「況且,你並非任何人的寡婦,你連保險賠償都領不到。」

    我好奇問:「你家有什麼人?」

    「兩個姐姐。」

    「叫什麼名字?」不會是銀山與銅山吧。

    「翠山與秀山。」

    「好清秀的芳名,你為什麼叫金山?」

    「註冊時寫錯了,本來名叫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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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字之差,變得俗不可耐,我忍不住笑出來。

    這是他的手機響,「報館有事催我回去。」

    我說:「多謝你來探訪。」

    我把食具洗淨,坐著讀報,這時,有人按鈴。

    門外站著一個中年太太,我一怔,這會是誰?我並無與任何人的丈夫往來,我毋須心驚心跳。

    「是余小姐嗎,我是陳今山的媽媽,可以進來嗎?」

    我連忙攏一攏頭髮,打開大門請她進來。

    她一進門,「喲,你與今山所住兩幢公寓裝修何其相似,想必是同一房東,我剛幫今山收拾家居,順道來探訪,說幾句話,余小姐不會介意吧。」

    我連忙斟茶遞水。

    她看著我,「余小姐你大病初癒?」

    我據實答:「我的左臂受了點傷。」

    「你很瘦弱,飄飄欲仙。」

    我只得賠笑。

    她重重放下杯子,「余小姐,恕我實話實說。」

    我只好聽她說下去。

    「今山今年才廿三歲,剛自大學畢業,電視台新聞組上司贊他前途無限,我也這樣看。」

    我點著頭,唯唯喏喏。

    這小老太太,究竟想說什麼。

    「我希望他工作上做出成績,才談論男女私情。」

    我恍然大悟,「啊,陳太太,你誤會了。」

    「聽我說下去,」她臉色變青,「這不是他結交女朋友的時候,尤其不是一個有病的寡婦,他的未來對像此刻應該還在大學裡,健康活潑,身世清白。」

    我一直還在點頭,一時沒有停止,看上去一定有點滑稽,我忍不住訕笑自己。

    「你們認識沒多久,此刻斷開,還來得及,余小姐,請你放過今山。」

    小老太有一口參差不齊的牙齒,她咬牙切齒之際,比別人更加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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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輕輕說:「陳太太,你放心,我與令郎不過是普通朋友,我決不會叫你擔心。」

    老太太好似覺得事情太順利了,不置信地盯著我看。

    陳金山太年輕天真,對人性一些了解也無。

    他說,一般是寡婦,可是在心胸狹窄的陳老太來說,同樣情況,她是不幸,別人是缺德。

    我們對別人,總是不能寬容。

    我說:「我還有點事。」

    「請把那幾件食具還我,那是一整套,欠了不好。」

    「是是是。」

    我恭敬地把先前陳金山帶過來的碗碟還給她。

    「余小姐,請遵守諾言!」

    我輕輕關上門。

    我又到浴室嘔吐,把食物全部嘔吐乾淨。

    看,天底下果真沒有免費午餐,叫人食不下咽。

    下班,陳金山又過來敲門,我沒應,我收拾了一些簡單衣物到聖琪家,並且,請租務管理公司逐客。

    活在上兩三個世紀的人是很多的,平常藏匿在人群中,有事便站出來祭出法寶:你涎著臉人假裝什麼也沒發生過,你還敢說什麼!叫人穿小鞋,戴帽子,抹黑。

    聖琪悠然,「這種人我比你見得多。」

    「應該計較嗎。」

    「哪有時間力氣,不入,他們便會自我掌摑,獻世全世界。」

    「啊,你期待過頭三尺有神明。」

    「家亮,我又有新店開幕了,我要你做剪彩嘉賓,並且配戴我鎮店之寶。」

    「聖琪,放過我吧。」

    「看。」

    她自盒子裡取出一條項鍊,是一大顆翠綠色寶石上伏著一隻只有一公分大小的動物,看仔細一點,是只血紅色青蛙,「哎呀,」我叫:「是阿瑪遜流域毒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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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製作精緻,人見人愛。

    聖琪笑,「為它我的雙眼幾乎做得發盲,真實活蛙大小也不過兩公分。」

    她想替我系在頸上,「不,不,」我說:「你自己配戴。」

    阮軒出現,「家亮,我替你找到一件寶衣。」

    他自盒子取出一件運動上衣模樣外套,「穿上它。」

    我穿上,發覺兩袖內均有電線電路。

    阮醫生開啟開關,「怎樣?」

    我立刻察覺效果,每當我右臂活動,力道會帶動左臂,即是說,無時無刻都在做物理治療。

    我淚盈於睫,他們如此關心我,我更要長進。

    兩袖內藏有感應哭及小小機械指導器,是泛音公司最新發明,醫院得了兩具。

    我點點頭。

    「一天穿數小時已足。」

    聖琪高興得跳起。

    稍後聖琪帶我到新店參觀,原來這次珠寶設計主題是熱帶雨林生物,其中一隻鱷魚手鐲,一早已被非裔歌星訂購。

    我指豐一朵模樣怪異的花,「這是什麼?」看仔細一點,「唷,是維納斯捕蠅糙即食肉糙。」

    輕輕打開,裡邊有一具微型白金骷髏,骨骼關節全可郁動,我駭笑,「可怕!」

    聖琪坦白:「我不會做蝴蝶及蜻蜓,來看這條蛇。」

    那是一條小小青蛇,是一隻耳環,自耳朵往的纏,又自耳脊轉回,掛在耳背,似隨時會蠕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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