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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37 作者: 亦舒
幼時,總以為母親是磐石,什麼人欺侮我們,大聲喊媽媽即可,媽媽會來打救三五歲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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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醫生進來看見笑,「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向母親解釋,我已無恙,隨時可以出院,只是,最好在家休養,起碼半年不許旅遊工作。
媽媽說:「這半年我看守著你。」
我輕輕說:「傷上加傷,慘不可言。」
阮醫生又笑,「家亮會完全復元。」
媽媽說:「發生那麼多事,都不告訴我,你們兩姐妹!」
聖琪說:「你回去照顧李叔傷腿吧。」
媽媽嘆氣,「我的親人,全部損手爛腳。」
她走了。
接著,王旭的助手帶著律師來會晤。
他說得很清晰:「王先生已將公司轉讓京都上山組,公司清償債務後所余將作為員工遣散費,余小姐,你與王先生可有婚姻註冊文件?」
我搖搖頭,「我們並未註冊。」
律師據實說:「余小姐,上山組知你熟悉公司業務,你可願意加入前新管理階層?」
我說:「我健康欠佳。」
律師惋惜,「余小姐,你一無所得。」
我告訴他:「我不介意。」
「你手頭上可有任何王先生簽下的契約?」
我想想,「新咸頓有七畝地的大屋--」
「我們查過,手續未清,已遭銀行查封,王先生生前不顧小節,性格豪慡,他財產數目,與一般人想像有個距離。」
我說:「我情願他這樣。」
「我們很抱歉,余小姐。」
助手說:「余小姐,我下月將赴日本,這是我名片,有事請找我,不要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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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走他們。
聖琪疊著雙手看著我說:「余家亮,你窮了。」
我轉過頭,「你想怎樣,落井下石,抑或隔江觀火?」
「我會繼續幫你漱口換藥。「
她緊緊擁抱我。
這叫做親人。
她帶我出外逛街,「家亮,置些衣物,包我身上。」
極細窄腳的牛佴褲,齊胸短大衣,長身阿爺毛衣,銀灰色芭蕾舞鞋……我拒絕:「我又不是十八歲。」
聖琪著我搬到她新居,然後幫我裝修舊居。
她同我說:「你知道王旭生前住的那一邊公寓,原來他寫的是你名字,唉,這是他唯一留給你的產業。」
那真是不幸中大幸。
「本要替你打通間隔,後來想一想,還是把它出租為佳。」
我沒有回答。
「家亮,世上不止你一個寡婦,振作些好不好,如此陰陽怪氣,當心把我悶死。」
我連忙答:「我無所謂,小時喜歡新美術,後來又愛上裝置藝術,今日已無選擇,一飲一食,莫非前訂,切莫強求。」
聖琪嘆口氣,「我愛你,家亮。」
這些日子,律師及會計師頻頻向她交待赫左的財產,她說:「沒我想像中的多,可是也不少,保險箱裡有一盒未經琢磨的顏色原鑽,我想聯絡買主套現。」
我輕輕說:「那是他的收藏,你不覺可惜?」
聖琪滄桑地笑,「當然可惜,我一生有不少叫人惋惜的事,多這一件不算什麼。」
我悽然低頭。
「其中一顆,我打算贈你。」
「我什麼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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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琪取出一隻盒子,交到我手上,那顆鑽石像一粒檸檬咳嗽糖,不等邊,亦無光芒,一點不起眼,倒是適合我脾性。
「太名貴了。」我推卻。
「又不算,還有兩顆粉紅鑽,比這更大,中介說,汶萊王妃一直在找這樣的寶石。」
「我不要。」
「赫左指明贈你。」她把寶石放回盒子裡交給我。
「赫先生不是那樣的人。」
「你錯了,他是珠寶商人,他所有的,不過是寶石,這是你為他舞蹈的酬勞。」
「聖琪,養好身子後我要找工作了。」
「家亮,我養你一輩子。」
「啐。」
「你照顧我那麼長日子,家亮,我一個孤女,性格又不羈,眾人一早在我身上打了一個交叉,專等我在街角爛死,只有你對我好。」
「拜託,聖琪,你少肉麻。」
「連王旭都不喜歡我,覺得我對你有壞影響。」
「王先生最終接受了你。」
「家亮,叫我餘生背著你走我都願意。」
我忽然哈哈大笑。
聖琪愕然,「你怎麼了?」
「聖琪,只要我對阮醫生稍微表示好感,你已會把我當作仇人,姐妹間恩怨,就是如此脆弱。」
聖琪呆住,緩緩問:「你會那樣做嗎?」
「阮醫生眼中只有你。」
「我又不是那樣鍾情於他。」
「你不知道你自己的心,聖琪,先前你太不懂保護自己,今日,又築起堅固圍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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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回答只說:「我們出去吃甜品,你那麼瘦,可以吃焦糖蛋。」
公寓裝修妥當,面目全非,搬進去那日,聖琪代我買了松餡餅派送鄰居,「裝修期間噪音打擾,對不起,請多多包涵。」
你說怪不怪,獨行獨斷自我中心的聖琪居然如此體貼,人真會轉性。
而我,卻越變越孤僻。
直至一日,陳金山找上門來。
我開門時並不認得他。
他卻與我很熟的樣子,「你氣色好多了。」
我認他不出,「你是誰?」
「呵,余小姐,我是時代電視記者陳金山。」
他是一個好人,我想起來了,任何願意幫助弱者的人都是君子。
他手裡捧著一盤水果。
「有什麼事,還是純粹探訪?」
他笑了,露出整齊牙齒,惹人好感,「余小姐,看樣子你不知道,你是我的房東,我自上月起住在你隔壁,據說,兩個單位本來有一道互通的中門。」
「啊,」我意外,「原來租了給你。」
「我見過你幾回,沒有打擾你,這兩天你氣息好多了。」
我摸摸面貌孔,他強調面色,可見我曾經面如死灰。
「請進來喝杯咖啡。」
他走進我的單位,「咦,」他說:「裝修幾乎一樣,都是簡約主義。」
他喧賓奪主,做了兩杯牛奶咖啡。
我坐在窗邊,那日有很好的陽光,我雙肩溫暖。
他輕輕說:「航空公司保險已經賠償,也正式舉行了追悼儀式,事情總算告一段落,報告說是機艙電線損毀引致爆炸。」
我據實回答:「我不是親屬,我無資格領保險金。」
他瞪大雙眼:「余小姐,你不是王太太?」
我輕輕說:「一直說一紙婚書不算什麼,可是你看,要緊關頭,我沒有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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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原來如此。」
「是我不好,一直拖延婚期。」
他深深嘆口氣,他把那盤水果放在陽光下,青檸檬與橘子的香味蒸發出來。
「不說那個了,記者生活如何?」
「天天都有許多事發生,最近我在調查華人社群中婦女遭虐打事件。」
「啊,都是因為缺乏經濟能力只得任人侮辱吧。」
「是的,脫離魔掌也不難,只是要睡到街上。」
「有手有腳--」
「可是言語不通,連最低工資也賺不到。」
「那最終要自教育辦起,一定要讀好書。」
陳金冊凝視我,「而且必須要有健康身體。」
我苦笑說:「明白。」
他說:「我還在寫一本非小說類報告,想你參予。」
「關於什麼?」
「我挑選這次空難中七名親屬,記錄他們故事。」
我搖頭,「對不起,我不想多說。」
「我不會勉強你,但希望你考慮。」
「有什麼益處?」我只想迅速忘記。
「讀者可學習堅強,以及如何重生。」
「啊,心靈雞湯,勵志之作。」
「但這些實例的確有正面影響。」
我看著窗外,「每當想起王先生已不在人世,像有一隻手揪住胸口,」我的聲音輕得不能再輕,「這才知道什麼叫做痛不欲生,的確是最寫實的形容,我真不明白,人類生命這樣短暫,為何卻要承受如此巨大痛苦。」
「時間治療一切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