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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37 作者: 亦舒
    聖琪靜心聆聽他吩咐,但是他沒有再說話。

    我過去主動握住他另一隻手。

    他喃喃說:「香與白。」

    我把耳朵趨近。

    他輕輕說:「桂花香了,桂花白了。」

    醫生進來,老實不客氣把我倆趕走。

    我在地上拾起那隻絹制蝴蝶,離開大宅。

    聖琪呆呆的站在大門口,一句話也沒有。

    我叫她上車。

    我把車往市區駛去,到了鬧市,聖琪說:「肚子餓了,我想吃椒醬面。」

    她已擦乾眼淚,活著的人總得活下去。

    我找地方停好車,與她擠進小店,坐下吃麵,她一邊喝啤酒一邊大口吃麵,臉上舞台化妝糊掉,一嘴油光,大情大性的她十分滑稽。

    吃飽了她一言不發上車,在后座呼呼大睡。

    到家,我把她推醒,她並不梳洗,倒床上蒙頭繼續睡,一隻腳蹺在床邊,鞋子掉下,是那種廉價機器造的繡花鞋,鞋頭上寫著「花好月圓」--永遠得不到的盼望。

    這樣淒涼,我也忍不住落淚。

    阮軒的電話找到:「你們回到家了。」

    「多謝關心,我們已打算休息。」

    他識趣掛上電話。

    我卸妝淋浴,聖琪始終沒有醒來,她用來遮臉的白被站染有化妝品遺漬,藍色眼影,紅色嘴唇,像一隻面譜,奇突到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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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才是聖琪真貌?她的偽容已印在被單上。

    我推她一下,她轉過身去。

    我輕輕問:「還想再憩一會?」

    她喃喃說:「不要叫我,讓我一眠不起。」

    我聽見電話鈴響,那邊說:「請余小姐或李小姐說話。」

    「我姓余,哪一位找?」

    「我是赫左先生的律師安臣,赫左先生於八時二十分辭世。」

    我一震,說不出話來。

    「享年八十一歲,你們不必太難過,他將所有產業贈予李聖琪,細節及數字我們稍後會與李小姐聯絡。」

    「啊。」

    「李小姐是唯一承繼人。」

    「我會叫她與你們聯絡。」

    聖琪意外得到這筆財產,以後可不必流離,我坐到她床頭,心中感慨,這是一隻幸運的蝴蝶,眼看深秋及嚴冬就要來到,她卻得到藏身之處。

    我替她高興,可是,也替那群工蜂尷尬:童話故事往往教訓我們勤有功戲無益,激勵孩子們努力向上,可是現實世界並非如此,叫人啼笑皆非。

    我握著聖琪的手,搖了兩下,「玩了半生,還找到歇腳處,真正難得。」

    她仍然不願醒。

    又有電話來,司機阿忠氣急敗壞:「余小姐,我沒接到王先生。」

    我一怔,「可是飛機誤點?」

    「不,接機室亂成一片,我聽人說,該班飛機在大西洋墜毀,新聞將會公布。」

    我靜下來。

    「余小姐,余小姐,我怎麼辦?」

    我聽見自己說:「阿忠,你留在飛機場,有什麼消息,向我報告。」

    放下電話,我緩緩坐下,異常鎮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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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像所有家屬一般,找航空公司查詢,電話全部不通,網頁上沒有消息。

    我看電視新聞,尚未報告,我耳邊發出嗡嗡聲,忽然聽見有人對我說:「還不找王旭幫忙!」

    是,找王旭,他有承擔,他有辦法,應該第一時間找王旭。

    可是,我隨即想起,就是王旭在飛機上呀。

    震波在主一刻傳達我心,我混身發抖。

    就在這時,聖琪醒來,她惺忪問我:「有什麼消息?」

    我緩緩抬起頭,「赫左先生已經辭世,請你與安臣律師接頭。」

    她輕輕「哎呀」一聲,掩住面孔。

    我取過外套,「聖琪,我要出去一趟。」

    「你去哪裡?」

    我飛車到市內電視台,在新聞室外大聲喝問:「太平洋航空公司八八三航機有消息沒有?」

    護衛員出來干涉:「請離開私家地方。」

    我說:「我丈夫在那班飛機上!」

    這時有人說:「這位女士是我朋友,」他拉住我,「請跟我來。」

    我瞪著他,「你是誰?」

    那男子回答:「我是本台記者陳金山。」

    「八八三班機怎麼了?」

    他指一指電視螢幕,報告員正是他:「太平洋航空公司八八三班機在本市下午時間八時三十分突然在大西洋近新史哥莎省附近海域墮海,距離降落時間只有個多小時,全體一百十二名乘客及十四名服務人員無人生還……」

    證實了。

    我雙腿無力,漸漸蹲倒,跌坐地上。

    「女士,請你起來坐在椅上。」

    我站不起來。

    那好心記者把我一把拉起,斟杯黑咖啡給我。

    這時電視台接待處漸漸有人聚攏要打聽失事消息,電視台派員工招呼這班心急如焚的親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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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丈夫名叫--」記者取出一疊名單。

    「王旭。」

    他查一查,「他坐在頭等艙A2位置。」

    他眼神清晰地說:「女士,你已成為寡婦。「

    我問:「航空公司什麼時候才願證實消息?「

    「他們此刻正在飛機場公報消息,我們有現場直播。」

    我與其他親屬擠在一起觀看報告。

    大堂鴉雀無聲,忽然我身邊有人輕輕飲泣,那是一個少女,我把她摟在懷中。

    這是,陌生人互相擁抱慰問。

    「我的父母親--」「是家兄……」,「我女兒……」

    我站了一會,回家吧,還賴著幹什麼。

    我慢慢轉身離開大堂。

    有人追上搭住我手臂,「女士,王太太,你還有無其他親人?」

    我搖搖頭。

    那叫陳金山的記者說:「這是我名片,需要幫忙的話,找我好了。」

    我茫然看他一會,回到車上,駛回家裡。

    一個人了,我同自己說:要小心翼翼,步步為營那樣做人。

    不要去騷擾母親,她已經辛苦了一輩子,讓她過些好日子。

    車子一停,我看到聖琪在門口等我。

    她緊緊抱住我,「為什麼不說?航空公司有電話來。」

    「你自己也夠煩的。」

    她太息,「你說奇不奇,姐妹倆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子同日……唉。」

    我走回臥室,「聖琪,你說得對,太疲倦了,別叫我,我想好好睡一覺。」

    「家亮,聽我說。」

    我擺擺手,學她那樣,用被單蒙住頭,沉沉睡去。

    一片黑暗,無知無覺,多好。

    我醒過幾次,開頭是聖琪照顧我,餵我喝粥水,我全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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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輕輕說:「真奇怪,心臟像是被人挖空似的,我又不算愛他。」

    「當然你深愛他。」

    「不,我愛的是鄧劍華,記得他嗎,他大部分功課都是我幫他做成,挑燈夜戰,通宵不寐。」

    「真對不起,家亮。」

    我吁出一口氣。

    「家亮,你有高燒,我已叫阮醫生來。」

    我閉上雙眼,我又不是深愛王旭,我無時不刻不想找藉口與他分手。

    阮醫生到了,他一進房便吃驚地問:「聖琪,你沒聞到氣味?」

    聖琪回答:「家亮嘔吐過。」

    「不,不,是腐敗氣味。」

    他走近檢查我,看我口鼻,忽然想起,拉出我手臂,「啊,明明痊癒,如何又潰爛生膿!」

    聖琪看到衣袖已被膿血粘在爛肉上,不禁驚呼。

    阮醫生忍不住斥責,「你們兩人竟不知輕重,快,我與她進急症室。」

    接著一段日子,我像騰雲架霧一般,只記得聖琪幫我刷牙洗臉,餵我吃流質食物。

    終於,母親聞訊趕到,那時我熱度已退。

    見多識廣的她十分鎮定,握住我的手,「瘦成皮包骨了,為什麼不早些通知我?我已把大島房子賣掉,賺了不少美元,隨時可以搬回與你同住。」

    我沒有言語。

    聖琪問:「李叔好嗎?」

    「他很會照顧自己,我不擔心他。」

    我上身打橫躺在母親懷中,像個嬰兒,忽然聖琪說:「我也要。」

    媽媽說:「小琪,你也來。」

    我們已是成年人,知道母親也不過是血肉之軀,她能做的,只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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