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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37 作者: 亦舒
「那麼,你也找別的阿方素,彼埃杜魯。」
「我太累了,家亮,我很心澀。」
我帶她回家,給她一碗雞湯。
聖琪說:「你總把雞腿留給我。」
「你是客人。」
「你與你母親都善待我。」
「還有李叔,他是正經人。」
聖琪答:「一個人一口氣可以數出三個好人已不容易。」
我用熟雞蛋敷眼,「這土法到底可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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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家亮,我沒想到我出手如此狠毒,由此可知我心中一直妒恨你,家亮,比起我,你什麼都有。」
我微笑,「老實話真可怕。」
「王旭怎麼不在?」
「他忙工作,他又說他又老又丑,若果沒有事業撐住,沒人會看他一眼。」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條刺。」
我說:「聖琪,你本姓於。」
「於,於聖琪。」
「聖琪,世上有許多領養兒都可以健康成長。」
她笑了,「家亮,我像不像哥賦派女性小說中主角?漂亮悲慘,命運不濟,可是似有特殊魔力,能夠克服種種困難,終於幸福收場……」
「聖琪,我覺得你應當尋找生父。」
「不必了,」她搖頭,「家亮,你也不要多此一舉。」
第二天早上,她向我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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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一隻信封塞到她手中,她說:「別擔心,我有零用。」
「聽說你開了一片小店。」
她看到我脖子,「你還戴著我的雙翼標誌。」
「你背上妖冶紋身依舊在?」
她忽然舉手剝掉上衣,轉過身子。
那紫藍色巨型雙翼在辱白肌膚上鮮艷奪目,任何人都會想伸手輕輕撫摸。
她穿回上衣,「再見,家亮。」
我與她緊緊擁抱。
很難想像她進門時我倆曾經血拼。
聖琪在我枯燥平凡的生活里添增刺激顏色。
我沒想到阿利揚還會再找我。
他在電話中輕輕說:「還沒教會你跳阿根廷探戈。」
我並不生氣,我若不貪心,他就騙不倒我。
「有什麼事嗎?」
他並不知道聖琪已經拆穿他。
我問:「聖琪好嗎?」
「我與聖琪已經分手,現在我是自由身了。」
他幾時試過不自由呢,沒有良知的靈魂永遠自在。
「家亮,我找你有事:我一個親戚有病要到加州醫治,如果方便的話,可否周轉一下,兩萬美金。」
我輕輕問:「不是說,只借一回嗎?」
他笑,「我願付利息。」
我嘆口氣,「只此一回,我們說好的,再見,阿利揚。」
「家亮,那麼,不借好了--」
我已經掛上電話。
不見得兩姐妹都得上同一浪蕩子的當。
多謝聖琪一拳打醒了我。
王旭回來了,不知怎地,比起往日,他更加疲倦。
我說:「你身上有飛機艙空氣清新劑氣味,不如淋浴。」
他已經倒在床上熟睡,我替他剝下皮鞋襪子。
王旭呼嚕打鼾,口氣重濁,我替他沖了一杯果子鹽放床頭。
中年了。
他同我說年近五十,身體會發生奇異變化,皮膚漸欠彈性,心緒極難集中,只得清晨三兩小時真正可以做事。
對他,世上最窩心之事,不是未婚妻送上香吻,而是倒在自己的床上好好睡它二十小時。
我在書房工作檯,他睡到下午才起床,「肚子餓,煎兩隻荷包蛋給我。」
我連忙說:「你先漱口。」
「不,我還想睡。」
我見他如此邋遢,不禁駭笑。
他三扒兩拔用麵包蘸蛋黃吃,狂喝一杯黑咖啡,混身酸臭,又躺回床上。
我連忙回到自己那一半蝸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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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數年來我倆距離越來越遠,我坐在安樂椅上想,似乎已無必要結婚。
這話不好說,可是總得趁早說。
第二天由他過來把我叫醒:「家亮,幫我剪髮。」
我答:「王先生,不如我陪你出去剪,款式整齊些。」
「不,我不耐煩外頭人雙手。」
「王先生,你越來越怪。」
他卻說:「家亮,我決定退休。」
「喲,這是好消息。」
「公司交給你,我做太上皇。」
「不,」我邊用電剪邊說:「我才不做承繼人,你退,我也退。」
「我在南咸頓找到一幢重建十八世紀大房子,你會喜歡,看。」
他讓我看照片。
我靜靜翻閱,打個冷顫。
房子總面積約七八千平方尺,對那時的人來說,還不算最大,可是從屋子一頭走到另外一頭,足足五分鐘,如果兩個人住進去,一整天可以不碰面。
太寂寞了。
「你不喜歡?」他問:「喲,小心我耳朵。」
「對不起。」我收起剪刀,「地方太大了。」
「可以多養幾個孩子。」
我微笑,我怎麼沒想到。
「家亮,別浪費時間,要不,做事業,否則,做母親。」
「你忙著教訓我,累不累?」
我幫他抖清身上碎發,他總算跑去淋浴。
然後,我們到一間上海館子吃午飯,他一邊讀當天日報,對,他不再看我。
我輕輕吁出一口氣,待遇同從前是不能比了,但,我知道他仍然愛我。
他忽然放下報紙說:「家亮,要是你喜歡,我們也搬到夏威夷大島去。」
我看著店外一輛偉士牌機車駛過,后座女乘客把臉貼緊司機背脊,頭上絲巾飛揚,噗噗噗往前邊彎角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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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目光轉回,才發覺王旭看著我,「什麼叫你想得出神?」
我垂頭答:「有種小小用電的機車十分可愛,又夠環保。」
「小亮,你長大了,你有事瞞我。」
「我肚皮全透明,沒有事你的法眼看不到。」
「你在想什麼?」
「我不去大島,我也不去南咸頓。」
「你喜歡何處,全世界,任你選擇。」
我低聲說:「達爾文在廿二歲那年,登上獵犬號,自倫敦出發,南下探險,搜索生物進化資料,他去到加拉佩哥斯群島,又往馬達加斯加,再到極南的火地島,結果他發覺,島上動植物與大陸上完全不同,因島上獨有環境影響了生態進化,他把這理論叫做適應環境以便生存。」
王旭耐心聽我說完。
「我自幼孤獨,有時悽苦,我心也像一座孤島,思想與人家有異。」
王旭說:「你是馬達加斯加。」
「或是澳洲,你見過鴨嘴獸嗎,王先生,全世界都沒有的怪獸,我幼時有一隻鴨嘴獸毛毛玩具,自國家地理雜誌訂購,愛不釋手。」
王旭說:「王太太,我就是喜歡你獨特之處。」
「王先生,既然你已叫我王太太,我們不忙結婚。」
他吻我的手,「王太太,一切聽從你那小顆鴨嘴獸之心。」
我感激流涕,我只想爭取多些時間看清這世界及自己的意欲。
他說:「那麼,我請人裝修南咸頓那間屋子。」
我啼笑皆非,「不不,我不要那種丁是丁,卯是卯,客人進門先坐到偏廳稍候,然後到圖書室詳談那種房子。」
「你要什麼?快給指示。」
「一個庭園,棘杜鵑與流浪玫瑰攀滿牆,雙木門一推開,一條長廊,直看往碧藍色海里去,海鷗與白鴿在露台爭食……」達爾文的世界,「植物上爬著各種昆蟲。」
王旭看我一眼,「我會叫設計師配合你口吻,做得現代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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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嘆口氣,他當然不耐煩聽我細說,我們已經是非正式王先生與王太太了。
「過兩天我們過去看看那房子。」
第二天聖琪找我:「小亮,來我店參觀。」
「把地址告訴我,我三十分鐘後到。」
「我來接你。」
「兩姐妹,這些禮數可全省下。」
我買了水果鮮花到她店裡,小小門面,用玻璃及鏡子小磚瓦做裝飾,店裡用藕色絲絨桌椅,櫃檯只擺放數十件樣品,做得比從前更加精緻。
聖琪有客,她抬頭朝我招呼,示意我坐下。
那對客人是年輕男女,女客的頭一直擱在男伴肩上,長捲髮異常嫵媚,從身後看就知道是個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