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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37 作者: 亦舒
    「家母開餐館,我自幼學得。」

    他鑽進廚房做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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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吃完香膩滑的生肉,他捧著極薄的班戟,我怔住,蘇瑟橘子班戟!

    正是它,他在平底鍋添上一點拔蘭地,用打火機點燃,鍋中冒出藍色火焰。

    我沒聲價道謝,「難忘這一餐。」

    我幾乎連舌頭吞下肚子,完了雙手取起碟子,舔淨汁液。

    阿利揚大笑,「你同聖琪說的一般可愛。」

    「聖琪為什麼不來。」

    「她不明白男人與女人也可以做朋友。」

    「這是我吃過最好一頓,有什麼餘興?」

    阿利揚蹲到我面前,「你會跳舞嗎?」

    我搖頭,「連四步都不懂。」

    「看你就知道是舞盲,下次吧,下次教你,今晚你吃太飽。」

    我忽然說:「教我阿根廷探戈。」

    「為什麼?」他意外。

    「因為它比巴西探戈更加幽怨激情。」

    阿利揚點頭,「好選擇,不過,現在我送你回家。」

    啊要回家了。

    我真想說:下次等錢用再找我,兩分利息也值得。

    我回到露台下,那流浪玫瑰散發著濃郁香氣,像蒸得熟透的桂花糕舟山山誘人。

    女子一過了廿一歲很快褪色,一般樂觀的想法是,只要能幹,四十之後還有生命,實際上大不同,倘若有學識智慧,中年還有些事可大做,如此而已。

    我輕輕問花:是不是,現在,正是我一生之中最好的日子,是不是,可是花不語。

    「可要坐我的偉士牌兜風?」

    我在極大銀盤似月亮下拒絕:「我要回去了。」

    阿利揚吻我的手,「再見。」

    我上車,往家裡駛去,兩次駛錯路,終於開戶口極少用的導航指示,電腦女聲嚴肅地告訴我:「用勝利路往前直駛三十公尺,在十一街左轉鹿街。」

    我喃喃答:「是,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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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終於到家。

    躺在床上,我深深呼吸,什麼叫誘惑?剛才一幕便是,難怪許多女子明知是陷阱也一腳踏下去,實在是因為女性生命中辛酸太多,溫柔太少。

    要費多大的勁才叫自己不踏上他的小機車!自此我對熱情過度或理智不足的女子增加了包容力。

    愛上阿昨揚?不不,當然不,只是貪戀被異性寵愛感覺。

    我終於入睡。

    接著兩日,鼻端都似聞到浪浪玫瑰的濃香。

    一個女子,一生人總得坐一次偉士牌機車,頭上縛一塊絲巾,嘟嘟嘟兜風,被接到山上看日落,然後下山在露天茶座喝牛奶咖啡。

    王旭回來,我會叫他陪我。

    可是,話還未出口,已經遲疑,他不是小機車司機,他不是任何車司機。

    他已是那種手持文件袋衝進車廂由司機接載前往機場的中年人。

    接著,王旭又往紐約,他打算搬寫字樓,今日,工程最簡單,不過是移一移電腦終端機。

    星期六一早,我剛起床,正在收拾衣物洗滌,門鈴響起,我不是不小心,大聲問:「誰?」

    「是聖琪。」

    聖琪,我心裡一陣喜悅。

    一張望,果然是她,我才打開門,她雙手推向我胸膛,我踉蹌後退,她接著撲上,一拳打我左眼,我痛得金星亂冒,眼前一黑,眼淚鼻汰噴出,大叫:「我盲了,我盲了!」倒地不起。

    她騎到我身上繼續打,我覺得生命有危險,奮力推開她,奔到廚房,搶過一把鋒利肉刀。

    我大吼:「你給我站住!」

    我鼻子噴血,連忙用毛巾掩住。

    一分鐘多些,她已經把我打得遍體鱗傷。

    我用刀指著她,「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做錯什麼,一上門就毆打我。」第八章  她也好不到哪裡去,從眉心到嘴巴,被我抓起幾條血痕,腫了起來,看上去血淋淋好不可怕。

    我腳一軟,坐到地上。

    聖琪想走近,我叫:「別過來!」

    她在不遠處蹲下,「你與阿利揚吃飯?」

    「只是為一餐飯?」我叫之冤,「他問我借錢,還我利息,我不收,他改請客,他告訴我你也在,去到,你缺席,只是一頓飯,我吃完就走了。」

    她靜靜聆聽,用冰桶浸濕毛巾,示意我敷眼,我一照鏡子,沒聲價叫苦,原來眼窩青紫,眼白充血,像只皮蛋。

    我轉頭大叫:「你給我滾出去,否則我報警。」

    她罵我:「你這隻笨雞,阿利揚已與我分手。」

    「就為著這一餐飯?」

    「不!半年前我與他分手,他設局引你上鉤,你至今還未發覺?」

    我不出聲,輕輕用毛巾拭臉。

    聖琪也抹乾淨血污,找藥膏敷上。

    她把歪倒的家俱扶正。

    她說下去:「西西夏莉亞告訴我,他付她一百元,叫她做一場戲。」

    「什麼戲?」我問:「那個西西莉亞欠蛇頭錢。」

    「對,他問你借五千,很快還清,還加利息。」

    「說得不錯。」

    「他煮給你吃,載你兜風,教你跳舞,可是這樣?」

    我的太陽穴突然劇痛,雙眼睜不開來。

    聖琪說下去:「然後,問你借一萬,但,很快又歸還--」

    電光石火間,我明白了。

    「利息更豐富,於是,你倆更加親昵(此處有一字打不出,是:日+匿,暫用昵字代替),第三次要五萬,你躊躇,但是終於慷慨應允,這時,大半年過去了,你倆關係已經十分緊密,果然,他沒有令你失望,他居然也全數歸還。」

    我聽得混身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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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他要二十萬急用,一個投資好機會,三個月可獲利一倍,你信任他,一半是因為利息太過豐富,你心起貪念,於是,你把款項拔到他戶口,接著,他消失了。」

    我吞下一口涎沫,雙眼瞪得銅鈴大。

    這時聖琪的聲音變得十分輕柔,「我把你打醒沒有?這是江湖上騙子最常見伎倆,叫做引人放彀。」

    我臉色煞白,「你怎麼知道?」

    「因為,」她的聲音更加輕俏,「他用最後一次借了我二十萬,人世間隨即失去影蹤,我再也見不到他,經過數月時間,終於自西西莉亞口中,知道他重施故伎,找到你這隻綿羊。」

    我羞愧著垂頭,雙手簌簌抖。

    「他煮什麼給你吃,可是韃靼牛排與蘇瑟班戟?唉,味道可是一流?」

    我緩緩自地上爬起。

    聖琪說:「我們去看醫生吧。」

    我點點頭。

    聖琪說:「對不起,家亮。」

    我背脊被汗濕透,「是我不好。」

    我們到診所,醫生驚問:「發生什麼事,可要報警?」

    「我們自樓梯摔下,沒大礙。」

    「兩人一起?」

    「是,我倆節食過度,頭暈腳軟。」

    「這處需要蝴蝶膠布,險些要fèng針,你,要用膠水粘合刮痕,這是什麼所傷?像貓爪。」

    醫生教誨我們飲食要合符營養,然後放我們離去。

    聖琪拉著我的手,「好嗎?」

    我出不了聲。

    「王旭是個好人,你碰到他十分幸運,凡事都有犧牲,你別貪玩,你不懂得玩,也玩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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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連臉帶脖子漲得通紅。

    她說:「至於我,我有自知之明,性格控制命運,我濫玩,但快活似神仙。」

    「聽講你也在貯錢。」

    「誰說的鬼話。」

    「聖琪,或許,你找到家人,心神會安定下來。」

    「家人。」她淒涼地看我一眼,「我唯一的家人是你。」

    她說得真,我只有對她才會說出心底願望,她對我也是。

    我連見到母親,臉上肌肉都迅速扯緊,擠出笑容,不敢添亂,作為一個單身母親,血肉之軀,她已經做得夠多夠好,我實在不忍心再增加她負擔。

    這是聖琪說:「你看我倆,宛如丐婦。」

    我勉強說:「不,你永遠是美女。」

    她唏噓,把手是電話上照片給我看,她穿低胸小束腰上衣,伏在露台上,臉寵四側都是玫瑰花,那正是阿利揚的住宅。

    「不知怎地,我老是重看這批照片,很漂亮可是,自知以後很難拍到這樣明媚笑臉。」

    我輕輕說:「振作一點。」

    「我想念與他日夜糾纏的日子,倦了睡,醒了吃,厭了玩,無憂無慮。」

    「那麼,忘記那筆款項,叫他回來。」

    可是聖琪搖搖頭,「他已有別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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