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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37 作者: 亦舒
「想想也是。」
我嘆為觀止,一連發問了幾十個問題,王旭笑,「救命,我手頭上沒有資料。」
我伸手指一間亭台樓閣,「那是什麼建築?」
「佛香閣,過去逛逛。」
整整一年,生活極之順心,約莫也知道這已是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十分珍惜,有時只得長假期三天他也叫我到巴塞隆納欣賞高蒂的聖家教堂,「它永遠不會完成」,「像無數疙瘩長在一座牌坊上」,「女生多數不喜歡」,「是,女性膚淺」,讀萬卷書走萬里路。
連余家亮都羨慕余家亮。
上學、功課、工作、旅遊,安排得密密麻麻,沒有片刻多餘時間叫我傷春悲秋。
王旭並非鉅富,可是他懂得生活,又無後顧之憂,生活優悠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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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教會我許多,他是我未曾擁有的父親兼大哥。
我記得那一天,我們從飛機場出來,王旭要買報,我跟在他身後,本來在說笑,忽然看到一本時裝雜誌封面,我呆住,身不由主,緩緩走近。
化了灰我也認得那兩張翼子,它們紋在雪白V型的背脊上,栩栩如生,像隨時會飛出去。
背脊主人把臉龐轉過來對著鏡頭,面孔像是沒有化妝,可是櫻唇血紅,似剛剛吃了甜蜜紅色果子,或是,一顆人心。
這樣妖異,正是李聖琪。
我取起那本雜誌,忘記付錢,跟著王旭走,被檔主叫住,王旭連忙替我付帳。
他問:「什麼事?」
我受到震盪,說不出話來。
他取起雜誌一看,又還給我。
我輕輕問:「好看否?」
「這封面?這類爭艷鬥麗模特兒多如過江之鯽。」
我不出聲。
回到家我打開內頁,圖文介紹聖琪為赫左設計的首飾,我訝異到極點,真沒想到作品如此精緻美麗,「每一件均由她親手打造」,其中一枚墜子是一把尖銳匕首挺插過一顆心臟,這本不稀奇,可是聖琪設計了一顆生物正確的心臟,左右心室及大動脈清晰可見,令人震撼。
其他作品有十字架,大衛之星,太極圖,以及各種紋身圖案包括荊棘鑽冠,造型都空前絕後古怪妖冶。
當然也少不了中文字像愛,和平與忍耐。
我抬起頭,我明白了,聖琪把紋身藝術搬進珠寶店裡,精心鑲成首飾。
據該文記者報導,首飾已成為潮流,甚受年輕人尤其是非裔歌星及球星歡迎,一擲千金,希望獲得一獨一無二設計。
她成名了。
不可思議,離開我家,她索性鐵了心投靠赫左,反而造就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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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聖琪不用寄人籬下。
我木著臉,我不會虛偽地代她高興,我也不會妒忌她,誰知道花蝴蝶一般的她付出什麼代價。
她成為名人更好,再也不稀罕騷擾我這個弱者。
我重重吁出一口氣。
能夠叫一本著名時裝雜誌用封面及四頁篇幅介紹,真是不簡單。
而我,我還不過是一個學生。
真汗顏,媽媽說得對,人家的女兒,既漂亮又聰明,她的女兒,鈍胎愚魯。
至今我與王旭師徒相稱,況且,王旭根本不是生意人,他的財力,同猶太裔珠寶商人不能比。
聖琪,他們那樣叫她,她已摘掉「李」這個姓氏,在紐約的店鋪即將開幕;誌慶製作是雙翼項鍊云云……
我讀完報導,合上雜誌,躺在床上休息。
心中不是沒有氣忿,我那寒窗十載,不知要熬到什麼時候,但是聖琪走了捷徑及後門,普通人駟馬難追。
母親的電話來了。
她說:「之前,我們還擔心她掉到坑溝里,杞人憂天。」
我也連連苦笑,她也讀到報導。
「不過話得說回來,我與你都有審美眼光,她那些設計,的確精彩,她是始創者,著了先機。」
我問:「李叔看到沒有?」
「他嗯一聲,回答:『不認得了。'」
「他答得好,他又不想沾光。」
「我們母女也不會那樣做,聖琪越成功,我們越心安,我們祝福她。」
我心想,不知幾時,我的作品會在建築文摘上出現。
我問:「媽媽,我會出名嗎?」
母親笑而不答。
「你是說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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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這樣說:「一個人在任何行來成名,都必須勤力地做得超好,更需十分幸運,而且要推動力。」
「毅力?志向?」
「不,小亮,他肚餓,他要吃飽,世界就是那麼慘烈,你肚子不夠餓嗎,你不會耐煩咬緊牙關苦苦掙扎,當然沒有收成。」
我把頭垂到一邊,「早叫你別縱容我。」
母親笑了,「我一人為猥瑣生活經營便已足夠。」
「媽媽,為什麼生活那麼昂貴?」
「外國人叫生活費為活著的開銷,各式各樣消費帳單雪片似飛來,必須付清,否則會被逐出文明世界,變得身世襤褸。」
我明白,我見過聖琪潦倒的樣子。
「故此家居與自身都需付出昂貴費用維修,少年時我也曾羞辱守財奴俗不可耐,以及社會欠缺廉恥,笑貧不笑娼等等,此刻已比較寬容。」
「與媽媽閒談真是有趣。」
「小亮,你不是有個男同學叫鄧劍華嗎?」
「啊,是嗎,不記得了,哪有時間。」
談話到此為止。
第二天,我忽然想起,真的好久沒見到鄧劍華,我到校務處打聽。
工作人員為我查核,「鄧君去年已經轉校,他獲得加州理工錄取。」
我一怔,我竟不知此事,快樂不知時日過。
「你是余家亮?這裡有他一封信,說是她來查他下落,才好交給她。」
他把一封信交到我手中。
我把信拆開,里這這樣寫:「假如你問起我,可見已經息怒,那不知是何年何月,但我仍然希望你接受我道歉,加州理工取錄,是因為你代我做的那件功課出色,謝謝你,家亮。」
他說得對,我已息怒。
怒火淋熄後餘燼里有深深悲哀:怎麼會為那樣一個人付出那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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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要惹智慧如王旭轟然大笑。
我把信切碎扔掉。
第四年我的參展作品終於取得一個二等獎,王旭只說一句話:「要謙虛,什麼也不要在臉上露出來。」
我知道,偽顏、謊容,我嘴裡回答:「小小二等獎,誰敢得意。」
「那樣就好。」
「導師仍覺我作品不切實際,可是每次比賽,總叫我參予。」
「主任喜歡什麼人?」
「一個叫於治中的新加坡華裔,四平八穩,可是還算大方,他別的功課也好,兼修地產法律。」
王旭答:「星洲公民競爭力真不可小覷。」
「但是,他們之間,仿佛少見藝術家。」
「他們並不重視美術,待科技大獲全勝,才講究花巧不遲。」
「韓裔比日裔更用功,同學中不少音樂衣繪畫造詣一流。」
王旭笑,「你呢,你如何評自己?」
「我?我在你心目中是什麼分數?」
他正經回答:「余家亮最好,一百分。」
我咧開嘴像一個孩子般笑得心花怒放,我在該剎那明白了:我被愛,王旭愛我。
我有點震盪,啊,我何以為報。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怪不得人人渴望被愛,那種感覺的確幸福,心中充實得鼓鼓,像極小的時候,自幼稚園課室放學出來,知道媽媽一定在門外等,門一打開,便飛奔出來:「媽媽!」
撲到母親懷中,那便是被愛的感覺。
一生中可遇不可求,但是,終於在王旭身上得到,我淚盈於睫。
年輕真是好,我可以三天只睡兩次,或是廿多小時不寢不休,時時聽見王旭說:「我得去躺一躺」,或是「還有無黑咖啡」,就知道他精力大不如前,從前,是他幫我完成工作,現在,情況相反。
有時他在我家長沙發睡著,醒來時見我還在專注工作,他嘆氣,「天亮了,」又說,「我像你這年紀時也永不言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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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他說:「家母終於退休了。」
「那多好,她那行十分風險。」
「她與李叔結伴到夏威夷大島定居。」
「你呢?」王旭一顆心提起。
「我明年畢業,希望兩年內考獲執照。」
他凝視我,「終於等到你成年。」
「沒有你,我不會如此順利畢業,這幾年,一定有人笑你帶著奶瓶做人吧。」
「時間過得真快,本來沒想過會有回報,收錄徒弟,不過是延續知識,可是你看你幫我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