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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37 作者: 亦舒
我「呀」地一聲,像是被人在腳跟砍了一刀,全身五個立場品脫血液汩汩自傷口流出,耳畔嗡一聲,頭暈,幾乎昏了過去。
他倆不約而同站起,比我更加吃驚。
我胸中一口濁氣上涌,說不出話來,不知過了多久,我手腳才恢復力氣,稍微移動。
我無法提高沙啞聲音,我只是說:「走,兩個人馬上走,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現。」
我打開大門,看著兩個人衣冠不整,失魂落魄地離去,聖琪連鞋也沒穿,但是不必替她擔心,她有的是辦法。
我關上門,立刻叫清潔公司派人打掃,同時,召鎖匠換鎖。
我不想再提這兩個人,我不憎恨他們,也不想報復,只想遠遠避開他們。
過兩天,鄧劍華在學校看到我,追過來說:「小亮,求你原宥我,我錯了,我會改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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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電話這時響起,原來是王旭,我像聽到親人的聲音一樣,「你在什麼地方?什麼,圖書館門口,我馬上過來,等我五分鐘。」
我跳上同學的腳踏車便往圖書館飛馳。
雪開始融,我嘴裡呼著白氣,看到王旭,我騰出一隻手招呼,輪子一滑,失去平衡,險些摔倒。
王旭搶上來扶起我。
我抓緊他手臂,忽然哭泣。
他意外,「怎麼了?」緊緊抱著我。
我哭訴:「帶我走,立刻走到一個沒人找得到的地方。」
他輕輕說:「孩子就是孩子,你要真不願見人,誰找得到你。」
我一直流淚,他把手帕給我,我抹得雙眼通紅。
「為何流淚?」
我不願回答。
他說:「我見過你的導師,他批評你的作品好高騖遠。」
我懊惱,「我是最循規蹈矩的一個人,他誤會了。」
「你考慮過了嗎?」
「我接受你的邀請。」
他說:「在加國,十六歲可以自主,在美國,要到十八歲。」
「那麼,你我不能在美國維持師徒關係。」
「是,你尚未成年,我需小心。」
我問:「你住哪裡?」
「朋友家中,來,帶我參觀你的宿舍。」
我領路,他一邊走一邊說:「北美東岸各城市在融雪時分最可怕。」
我說:「那麼,帶我去加州。」
他訝異,「為什麼心急,你失躊躇疑心忽然不見了。」
我打開公寓門,那日一幕仿佛再度顯現:裸肩、跪男、出賣、侮辱……
我再也忍不住,再次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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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旭輕輕說:「有心事應當講我聽,我幫你分析。」
我哽咽著一五一十把那全宇宙最羞辱的事講出來。
我漲紅面孔,真想用一隻紙袋罩住頭部。
他聽完之後,點點頭,「原來如此。」
他斟出咖啡,一人一杯。
我看著他,「你沒有忠告?」
他忽然大笑起來,「就是這樣?嚇得我,我以為你被學校驅逐,或是健康有問題,甚至被人侵犯,原來只是失戀?」他笑得彎下腰。
我氣結,「一個是我表姐,一個是我男友!」
他還是哈哈笑,「她其實不是你表姐,你母親說,你並沒有男友,你把事情看得太重了。」
「他們--」
「他們是兩個十分無禮,不知感恩的年輕人,辜負了你對他倆一番好意,他們太沒教養,可是,你也不必為他們落淚。」
我呆呆聆聽。
「你的自尊心受損,我可以了解,氣激難受,是,我明白,但發泄過後,請繼續生活,我們哪有浪費時間的奢侈。」
被他這樣一說,我心中創痛略減。
我緩緩抬起頭,轉動脖子。
「況且,將來有許多事要叫你流淚。」
我驚恐地問:「什麼?」
「像父母辭世的時候。」
我「哇」一聲,忍不住用雙手掩臉。
「世上有許多傷心的事,但這宗絕非其中之一,相信我。」
我點點頭,至今我已完全信任他。
「那兩人不是朋友,早些發現他們的真面目,也是好事。」
這是門鈴響起,我深呼吸,「是他。」
鄧劍華在外邊敲門,「家亮,聽我解釋,我已經與她斷絕來往,聽我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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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旭站起來,「你想聽他解釋嗎?」
我搖頭,「不。」
「很好。」
他打開門,不知怎地,個子不大的他力大無窮,一隻手就抽起鄧劍華頸項,把他整個人提起,將他拖到升降機門口,嘭一聲把他丟進,按鈕關門。
王旭說:「保證他以後都不敢再來。」
從此沒有人做他司機,幫他功課,做熱菜給他吃。
我垂頭無言。
認識鄧劍華已有好些日子,沒想到關係如此結束。
中學時期他性格尚未成型,只覺他與其他男生一般正常,沒想到他額外好色,且無羞恥之心。
我黯然,原來我在他心中並非最佳,他一直在尋找更好的。
我輕輕問王旭:「我可應搬家與轉校?」
「那應該是他,不是你。」
我露出一絲笑臉,「什麼時候到你公司上班?」
他答:「電訊時代,你坐在家裡等候批示便可,如果有疑問,可以與我聯絡。」
「是,先生。」
他忽然凝視我,「叫王老先生。」
我終於笑了。
春季,第一次開出來的花是早見櫻,羞怯怯,擠在鬱金香花蕾邊,可是那淡紫與淡黃花蕾趁早搶了不少顏色,接著,萬紫千紅齊齊爭艷,誰也不能討好。
見了面,我總勸母親:「媽媽,排場不用太大。」
她說:「做生意就是講鋪排,人家看我一身上下寒酸,敢相信我嗎?」
「這是什麼生意。」我生氣。
「所以叫你讀建築呀,穿得多爛都可以,擠公路車人家會贊你有型有格,因為你有學歷有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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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太小覷自己了。」
「你別理我啦。」
「媽媽,李叔好嗎?」
「他很會享受,最近在大學音樂系學做小提琴,興致勃勃,開心之極,有我支持他。」
一家只要有一人辛苦爭氣,其餘都可以享福。
「媽媽你拖著一老一小了。」
「有能力照顧家人是應該的。」
母親真硬淨,毫無怨言。
稍後她問:「王先生對你可好?」
「很好,良師益友,」我由衷說:「他是我生命中的一枚萍果。」
母親問:「他可有偶然把一隻手搭在你肩上?」
「除出見面熊抱,我們少有肢體接觸。」
「如果他過份,你可以拒絕。」
「他不是那樣的人,他已四十,見多識廣,不會猥瑣揩少女的油。」
「你父親有與你聯絡否?」
「他已失蹤。」
「我想也是,我長遠沒聽到他消息,前夫與前妻,凡是自願失蹤,還算是不幸中大幸,真正要倒起楣來,分手半世紀還把種種不如意算到我們頭上,羞辱我們,把我們也拉到屎氹里。」
我唯唯喏喏。
「你想想,分手幾十年,做人做鬼,還與前頭人有什麼關係,可是人喜幸災落禍,津津樂道,茶餘飯後咀嚼。」
我笑,「這便叫人情世故。」
「你老氣橫秋,是跟誰學的?」
「我師傅王先生。」
「你真幸運,找到導師。」
「是的,我的設計無論多愚魯笨拙,經他略為改動數筆,立刻精靈玲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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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放心了。」
「媽媽,你回到李叔身邊去斟茶遞水好了。」
「咄,他替我提鞋才真。」
「呵,都一樣,都一樣。」
其實,我與王旭的感情生活不止那樣簡單。
他在世上已無親人,他只信任我一個,把我叫小大人,只要不妨礙我上譚,他便把我帶在身邊四處走。
他把我帶到北京參觀那座鳥巢體育館,我不出聲。我問:「對面尋座蔚藍色方塊是什麼?」
「那是奧運室內泳池。」
我嘩一聲。
「十分科幻可是,全球最先進的建築師設計都在此時此處得償所願,夢想成真,全世界都沒有如此資本與雄心。」
我喊:「他們應當付錢給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