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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37 作者: 亦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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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遲疑一下,「小琪,做人最好憑真功夫。」
她笑了,賣相好也是真功夫。
接著幾個星期,她早出晚歸,十隻手指上全是傷痕。
我吃驚,「有人向你行刑?」
她說:「是我自己手鈍,都是冶金打磨工具所傷,還有這裡,不小心碰到師傅焊接杆,燙到大腿。」
果然,雪白大腿上一片紫色血泡。
「嘩,這樣吃苦,始料未及。」
「但是導師稱讚我的設計突出。」
「我可以欣賞一下嗎?」
她有點靦腆,「小亮,在你面前,我不敢班門弄斧。」
「算了,你怕我抄襲才真。」
小琪撲過來與我廝打,我從未見過她如此高興。
此刻的她頭髮剪得很短,臉上沒有化妝,只搽一種紫色口紅,素淨下有絲冶艷。
我好奇到赫左珠寶行去看她,原來該處只是工場,門市部在多市。
中型規模,工人與職員都是老將,李聖琪仿佛是唯一女性,但是她卻與他們相處融洽,她似白雪公主進入小矮人國,為他們帶來生機。
他們看到我如此說:「不如你妹妹也一起到赫左工作。」
小琪摟著我肩膀驕傲地說:「我妹妹,是建築師。」
他們笑:「那麼,你為她設計結婚指環。」
這份工作不錯,而且男性永不歧視聖琪,但願她做得下去。
我又到社區學院去看她上課,她課室門外張望,沒有進去,只見那年輕導師坐在她對面親自講解圖樣,面孔幾乎貼了過去。
我暗暗好笑,男人見到聖琪,個個似觸電,就差沒口吐白沫。
過兩天我出發到紐約,母親到期飛機場接我。
我一見到她就說:「小琪長進了。」
母親把一件凱絲咪大衣罩到我身上,她似有心事,臉色鐵青,只是緊緊握住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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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住在唐人街一間貨倉改建的公寓內。「你的物業?」我問。
「嗯。先租住,喜歡的話可以買下,小亮,我遇到極棘手事,我依賴的老建築師忽然進醫院做手術,業主給的期限將屆--」
我從未見過她如此著急煩惱,其實,在她過去廿多年的裝修事業中,她一定碰到過更加風險的事,但此刻她年紀大了,毅力已經消褪。
我按住她的手,「媽媽,我也是建築師。」
她看著我,「你是學生,你欠執照,你不能簽署。」
「我們可以請人簽署,且莫緊張。」
媽媽一怔,忽然笑了,「小亮,這是你考試時我常對你說的話。」
「把藍圖給我看。」
母親把藍圖在電腦上打出,我一看,訝異,原來那是新港一間古老爛屋,百分之七十需要重新復修,限期只得六十天,故此兩批工人日夜趕工。
電光火石間,我明白了,「媽媽,你打算炒賣此屋。」
母親看著我,「一直以來,你以為我在做什麼?」
我立刻賠笑,「我以為你經營悅香院。」
「這些牆,甲乙丙丁,你替我算一下,可否拆卸,支撐力算準一點。」
養兵千日,用一一朝。
這些問題,其實十分基本,我立刻坐下準備。
母親說:「我帶你去見王則師。」
「他可以說話?會得簽名?」
母親長嘆一聲,「這幢房子連地皮一百九十萬美元買入,維修費預計三十萬,打算賺五十萬,每延遲一日,利息與人工損失非同小可。」
到了醫院,只見病人面孔罩著氧氣,動也不能動,我儘量按捺著性子,同媽媽說:「你去喝杯咖啡。」
我走近病人,輕輕喚他:「王先生。」
他沒有知覺。
身後有人問:「你是什麼人?」
我沒好氣,真想答:王之私生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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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身,看到一個長方臉中年男子,與病人有三分相像,我猜想是他的親人。
我連忙輕聲說:「我是王先生生意夥伴陳書珊的女兒家亮。」
他把我拉到一旁,「有什麼事?」
「你是--」
「我是王旭,他的兒子。」
忽然之間,我壓低聲把我們母女的苦衷和盤說出。
他並沒有打斷我。
我說:「有幾幢主力牆拆卸需王先生簽名,還有--唉,真希望他立刻好轉。」
他翻閱我手上筆記,「這些是你所寫?」
「對不起,令尊有病,我還喋喋不休。」
他又問:「你是陳女士唯一女兒?」
我覺得他可親,說多一句:「我倆相依為命。」
這是母親拿著咖啡咽來,低頭把飲料放在桌上,我看到她頭頂閃亮銀色髮根,平時,她勤染勤洗,決不許人間見白頭,這幾天她真的急慘了。
我惻然說:「媽媽老了。」
這時,王旭輕輕走近她,介紹自己,與母親握手:「醫生說手術後他--」
母親面如土色。
我過去握住她的手。
我說:「媽媽,我們改天再來,不要打擾王先生了。」
我們轉身離去,忽然聽見王旭叫住我倆:「請稍候,我也是紐州註冊建築師,或許我可以幫忙。」
我忽然淚盈於睫,失態地低嚷:「啊,你為什麼不早說!」
王旭微笑,「我願意到你們辦事處商議。」
我鬆口氣,上車坐后座,這是覺得疲倦得說不出話來,我聚然入夢,仰起扯鼻鼾。
隱約聽見母親解釋:「這孩子,張著嘴,真失態……她自多市南下,有一日一夜沒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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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停下,我一覺醒來,用雙手揉臉,卻看見王旭看著我笑,我只得也漲紅面孔賠笑。
進入貨倉公寓我先沐浴更衣,母親見到我,輕輕說:「怎麼穿得似小男孩。」
我一向運動衣褲打扮,工作是它們,睡覺也是它們。
王旭已了解事實,「來,我們到地盤去,事不宜遲。」
母親驚喜,「多謝你,王先生。」
王旭很幽默,「父債子還,天經地義。」
我們三人到了地盤,我倒抽一口冷氣,只見老屋頹垣敗瓦,像炸彈炸過一樣。
我們戴上硬帽,真是會者不難,他一邊走一邊指點,我做記錄,大半個小時,工頭心服口服,保證既時開工,準時交貨。
王旭成為我們母女的救星。
可是母親緊繃的臉一旦松馳下來,更加老態畢露。
我覺得熱,脫了外套,向工頭再三叮囑。
王旭走近,「你很老練。」
我即時說:「王先生,多謝你拔刀相助,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他忽然取出手帕,輕輕為我拭去唇上汗珠,「別緊張,船到橋頭自然直。」
「你為何在紐州出現?」
「家母應允與我到巴黎度假,現在報銷了。」
「學習更有意義。」
看樣式子他也是工蜂族,我微笑。
「我回公司簽署妥文件派人送上。」
我連忙說:「我過來取。」
「那麼,今晚八時可以嗎?」
「我準時到。」
他大方地道別離去,母親送他到門口。
傍晚,母親說:「好似千斤重擔一下子自肩膀卸下,小亮,你是我福將。」
「你不知王先生有王旭這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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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才打探過了,原來他們父子不和,不大來往,我也是第一次見他。」
原來如此,世上少有融洽家庭。
「小亮,媽媽老了。」
「人總是會老,無謂嗟嘆。」
「從前,無論多大挫折都跨得過去,爬得遍體鱗傷,轉眼又來過,今日的我--唉。」
「媽媽,你還有我。」我緊緊擁抱她。
傍晚我準時出門,媽媽叫我抹此口紅,我胡亂撲些粉搽些胭脂,司機把我載到公園道一幢棕磚大廈前,門房立刻來開門,「是余小姐?王先生等你,電梯請按五字。」
那座電梯凌空,進去之後需要拉上兩道鐵閘,轟隆一聲,緩緩開動,分明是件古董,業主故意留下作為懷舊特色。
我還沒按鈴大門就打開了,王旭請我進去。
公寓布置大方舒適。
他問:「喝些什麼?」
「啊不用了,我取到文件就走。」
他點點頭,並不勉強。
「家母說--」
「我明白,不必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