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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37 作者: 亦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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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華跟著抵步,到處辛苦找住宿地方,宿舍太貴,且無空缺,合作社太擠,設備簡陋,民宿較遠,交通不便。
我實在不忍心,幾次三番想邀請他同住,但想起母親叮囑,終於沒出聲。
劍華最後租了一家人的地庫,地方十分陰暗,勝在獨立門戶進出。
那年冬天大冷,下雪,兩尺深,我穿得像愛斯基摩人,開著車子去接劍華上學。
是,我接他,不是他接我。
功課艱深,要求奇同,我疲於應付。
劍華更加氣餒,他想轉讀商科。
那季電費是八百加元,我寫支票時手顫,鄰居笑著同我說:夏季開冷氣更貴。
全來說好由劍華照顧我,現在,反而由我鼓勵他。
劍華:「我想家,我掛念祖母。」
我:「你才離家兩個月。」
「在飛機上我已想哭出來。」
「男兒志在四方,你需努力,功課做了沒有,設計商場或度假小屋,你做哪一樣?」
「小亮,我尚未開始。」
「啊,死期將屆,所有功課不准補考,你要加油。」
「我想轉科,我不是那塊料子。」
「這樣吧,周末你到我家,我們一起研究。」
我去接他,他的地庫又冷又濕,的確不是做功課的好地方,但是,我有些同學在室內戴帽子手套,只開一盞檯燈取暖,也考到前三名內。
劍華比較不能吃苦。
我把自己的功課已完成部分給他參考,他讚嘆不絕,我努力幫他開竅,他吃飽後卻在我沙發上熟睡。
我既好氣又好笑,索性幫他起糙圖。
從前,一般人走進建築事務所,總見一張張斜面的特別設計繪圖桌,以及一疊疊藍圖……現在不同了,工作全部在電腦上做,方便到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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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到深夜,我斟杯熱可可,走到露台邊看雪景,只見鵝毛大雪空降半個城市,潔白無瑕,像聖誕卡上風景。
我想家嗎?
一個人,先得有家,才能想家,這間溫暖小公寓已經是我的家,我還想什麼家。
凌晨,劍華醒了,「哎呀,我在什麼地方?」
我回答:「北方邪惡女巫之家,你已變成一隻驢子。」
他微笑,「我肚子又餓了。」
「我做早餐給你。」
「不,我來做。」他跳起來。
「你先看看桌上的設計。」
他過去翻閱,「啊,家視,你救了我的賤命。」
「下次可輪到你救我。」
他雀躍,「我開了竅,我明白了,原來如此。」
我很安慰,「一起上學去吧。」
他抱怨:「都沒有其他生活。」
我揶揄他:「你想逛哪些酒吧哪些紅燈區?」
我們穿上大衣,往學校出發。
在課室門口,他忽然說:「余家亮我愛你。」
我是他,我也愛我,這叫感激,不叫愛。
過兩天,他問我:「小亮,做不做兼職?」
我訝異,「趕勞作還來不及,哪來時間?」
「最近工資高,一小時可達十五元,還有小費。」
我搖頭,「要錢何用?」
他氣結,「這句話比瑪麗安東奈的Qu'ilsmangentdelabrioche還能難聽。」
「瑪麗安東奈其實沒說過那樣的話。「
「我想儲一筆旅費春假與你結伴到義大利看建築。」
這到是個好主意,我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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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請你吧。」
「那怎麼可以。」他不以為然。
「沒有問題。」
「你家好似十分富裕,父母又疼惜你。」
「家母長袖善舞,又處處為我著想。」
劍華說:「我沒有怨言,我知道有汽水小販的兒子終於憑獎學金在劍橋法律系畢業。」
「那你知道就好。」
那天晚上,母親與我通電話,我一時口快,說我大雪中接送同學,真是日行一善。
她靜了一會,「是男還是女?」
我即時回答:「男女都有。」
「小亮,別家的女兒一旦結交男朋友,立刻叫人管接管送,我不是叫你學她們,可是,你也小心一點。」
「明白。」她真厲害,似有千里眼。
「學校里一定有好些雪找飯票的女生,目光犀利,手段高超,擒獲獵物,便自他第一份薪水用至他退休,你不必學她們,可是,也別太笨。」
「是,是。」我忙不迭答應。
「生活好嗎,功課如何?」她聲調比較緩和。
「都過得去,我不大出城,專心讀書。」
「假期可有興趣與我到紐約--」
我脫口:「我打算去歐洲。」
媽媽仿佛有點失望,「隨得你。」
我問她:「李叔可聽話?」
母親笑了,「過得去,算是那樣了,凡事有個伴。」
「我爸呢,許久沒他音訊。」
「他沒有與你聯絡?」
我黯然,大抵他忙不過來,他自己的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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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感慨,「太不像話了,厚此薄彼。」
「媽,幾時來看我?」我連忙改變話題。
「聖誕節如何,春假你又說沒空。」
「記得別穿貂皮大衣,會遭環保仔淋紅漆。」
「他們還那麼緊張?」
「老媽,為虛榮身上穿別人的皮總不大好。」
「咄,你不吃雞不吃蛋?」
「為了生存又比較好些,媽,實不相瞞,我想吃素。」
「你當心不夠體力。」
母女閒談一開口就是三十分鐘,與媽媽始終有說不盡話題,我算得幸運。
電話單子上有許多號碼由劍華所拔,他借用我的電話,可是從不歸還長途電話費用,幾個仙一分鐘他一樣省下。
十二月,雪越下越大,學校放假,我孵在家裡做模型,劍華把他的工作也搬到我家做,深夜才由我送他回去。
一天晚上,路上像西伯利亞,幾乎沒有車輛,我把性能超卓的路華車奮力壓過一尺深積雪送他到門口。
好心的房東開門出來,見司機是女生,不勝訝異,「小姐你要當心,你身上可有電話,萬一拋錨,立刻報警,車上備毯子否?不如在此過夜,明早才走。」
我笑答:「沒問題。」
「千萬小心。」
我看看劍華,他好似覺得我是神奇女俠,無所不能,他朝我擺擺手說再見。
房東看我上車,喃喃說:「華人真守禮,換了白人青年,早就雙棲雙宿。」
同居省錢又省事,不必接送,值得考慮。
我小心翼翼駛車回家,很幸運,雪停了,可以看清路面,整條街只得我一部車,好不寂寥。
到這個時候,我心靈目明,鄧劍華不會照顧我,他有心無力,也不能怪他,要照顧一個人,需要大量人力物力。
回到家,我躺進溫暖被窩,睡了。第四章 第二天一早,有人敲門,我起床看鬧鐘,早上七時,咦,會是劍華嗎,他一早乘公路車來我家?這倒是新聞。
我驚喜地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丐婦。
我連忙掩門,可是那人沙啞著聲音叫我:「亮,是我。」
「你?你是誰?」
「我是李聖琪。」
聖琪!我瞪大眼看清楚,只見她用圍巾包住頭臉,身上全濕,一腳泥漿。
她脫下鞋子,放在門口,「可以進來嗎?」
我說:「小琪,你--「
「我自多市搭順風車來。」
她解下圍巾,面孔又黃又累,可是,看得出眉目仍然姣好的她確是小琪。
「許久不見,請進來休息。」
「我需要沐浴更衣,以及一杯拔蘭地。」
「熱可可如何?」
「你這書蟲果然沒有酒。」
我倆笑起來,她的笑聲比較苦澀。
我做了可可與雞蛋三文治給她,她狼吞虎咽般吃下。
「衛生間在那邊。」
她身上有味道,像是一塊久用不洗的抹檯布。
我把毛巾與替換衣物送進衛生間。
我問:「你怎麼找到我?」
她開足熱水,霧氣瀰漫:「我問你母親要地址,她告訴我,她一直善待我,也從來沒想過我會把你帶壞,她是一個好長輩,我感激她。」
我仍然看得見她雪白背脊上雙翼紋身,原來她臀上還紋有一條零星飄羽毛,這名紋身師傅也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