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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37 作者: 亦舒
一看之下,連我也意外,小小一幅畫用水彩畫成,畫中人正是張媽:香雲紗唐裝衫褲,袖子半卷,正在廚房做菜,額角油亮出了汗,神情專注緊張。
這是新寫實派一張好畫。
「張媽,這是誰的傑作?」我忍不住問。
「聖琪小姐送我,又贊我的食物美味。」
啊,李聖琪天份如此優秀,人不可貌相。
張媽說:「原來她有藝術家脾氣。」
她的畫天真可愛,一點不如其人,顏色清澹,筆觸寂寥動人,畫下角有她簽名,還有畫題,叫煙火人間。
我自愧不如。
我終日在數學物理、生物科的公式里兜轉,老是與牛頓三大定律糾纏,一早已放棄文學美術,沒想到聖琪這樣文藝。
張媽苦笑,「廚房生涯。」不想她也有了感觸,藝術威力正在此。
我悄悄回房,這一天起,我對聖琪改觀,她不像我,我是平面的一個人,她立體多面,她比較複雜。
我們仍不交談談,可是氣氛緩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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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剩下的兩千元放在她床頭。
有時,聖琪伏在露台的欄杆上看風景,她穿著小背心,可以看得到紋身,那雙翼像一個墮落的天使,不過,說不定什麼時候振翅飛出去。
她有才華,她會成功,不過,我想西方社會比較適合她。
尤其是倫敦蘇豪區或紐約格蘭威治村,那裡多怪多特別的打扮都有,聖琪會如魚得水。
星期三,新業主帶著裝修師上來量尺寸,我沒想到那是一個打扮時髦的英俊年輕人。
張媽在我耳邊說:「原來是歌星葉子威。」
我聽過這名字,可是沒聽過他的歌,他們不論男女都唱得有氣無力,叫聽眾吃力。
他們很客氣,坐在客廳喝茶,忽然,眼光落在紫色平頭、靠在欄杆上看風景的聖琪。
葉子威輕輕問:「請問那是誰?」
我答:「我姐姐聖琪。」
他很坦白,「可以介紹我認識嗎?」
我躊躇,我已不與聖琪講話好多天了。
誰知聖琪聽見,迴轉客廳,伸出手,「你好,我是小琪。」
葉子威立刻說:「我想邀請你做我新歌宣傳片中女主角,可以考慮嗎?我讓我經理人與你聯絡。」
我意外,他欣賞聖琪,到底都是走藝術路線的人,我替聖琪高興。
誰知聖琪答:「你是歌手?」她沒聽說過他。
葉子威笑:「是,我是本市著名歌手。」
聖琪說:「我沒興趣出鏡,不過,多謝你邀請。」
咦,對答有紋有路,不見得是哥賦,野蠻人專門破壞文明一族。
葉子威好修養,連碰兩枚釘子,仍然笑容可掬,「可以約會你嗎?」
聖琪笑了,「看情形再說吧。」
他們告辭後,張媽納罕地說:「好奇怪,像蜜蜂見了糖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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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遺憾,「我在本市生活十餘年,從未有人邀請我做MVT,也無人約會。」
我對聖琪刮目相看。
可是隔一天,她主動與我說話。
「我要回倫敦去了。」
我抬起頭,有點意外,「假期還沒有完畢。」
「這裡不適合我,他們婚禮已經結束,二人已離開英國,我可以回去如常生活。」
「小琪,聽我說,你可以住在這裡直到--」
她微笑,「小琪與小亮,兩個孤寂的少女。」
我也微笑,「少女永遠覺得寂寞,少女分秒憧憬被愛,少女一直無藥可救。」
「多謝你招呼。」
「幾時動身?我送你往飛機場。」
「不用勞駕。」她與我握手。
我發覺她嘴裡有閃光,「牙齒上有什麼?」
她咧開嘴讓我看清楚,原來她門牙上鑲著一排鑽石牙箍,閃閃生光。
我倒抽一口冷氣,「對,」我說:「你回倫敦去吧。」
「我會記得你,小亮,你踢走我的貓。」
那時我同母親說:「小琪要走,我留不住她。」
「嗯,我同她父親說。」
「媽,我想小琪或許需要成年人督導。」
母親笑了,「我不擔心她,小亮,我擔心你,人家玲瓏剔透,是一枚三層象牙球,你,你是一團飯。」
「可是母親,她好像只比我大一歲。」
「我們已經盡了力,你說是不是?」
是,我頹然。
我記得是個星期三,我出外與同學聚會,回來的時候,張媽對我說:「聖琪小姐已經走了。」聲音中有點惆悵。
我也立刻發覺屋子又靜得掉一根針也可以聽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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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留言?」
「一句話也沒有,地址電話全無。「
啊,毫無留戀,我們對她不夠好。
「還有,小亮,有人來載她走。「
人見人愛,車見車載,「誰?」
「是一個年輕男人,你記得嗎,上星期來過的新業主。」
「他?」我吃一驚,他倆極速搭上。
「正是那個歌星葉子威,小亮,我好擔憂。」
「怎麼可能,那天,他倆只不過說了幾句話--」
張媽微笑:「小亮,你是飯糰。」
我沒好氣,怎麼可能,心裡仍在嘀咕,我與鄧劍華同學三載才開始說一兩句話,今年才比較熟絡。
我回到房內,發覺衣櫥打開,裡邊比較時髦的衣服已經被取走。
我心血來潮,打開抽屜,平時放零錢的信封空空如也,這李聖琪!她可以問我,我一定會給她,但是她怕開口,又怕我拒絕,所以順手牽羊。
那隻金表,我已收密,其餘雜物,任她取用好了,統統是身外物。
張媽進來說:「小亮,你的內衣物全部不見了。」
是,一個人在路上,最重要是內衣物,數量多,穿髒可以丟掉,十分瀟灑。
算一算,小琪只來住了三個多星期。
可是,我倆好似已經認識十年八載。
張媽提著吸塵機進客房大掃除。
我到附近花市去兜了一轉,發現許多新品種,玫瑰花瓣有皺邊,牡丹兩個顏色由淺入深,十分漂亮,人造美艷。
不久,母親回來了,我們搬了新家,與李叔一起住。
她哪裡容許自己發福,精神奕奕,與李叔好似廿四小時手牽手,甜蜜得發酵。
我每次出現客廳都看到他倆在接吻,十分尷介,他們有時在露台追逐,叫我更加難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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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往外國寄宿的時間已經到了,避無可避。
我平靜地向母親提出要求。
母親放下茶杯,「你打算讀什麼科?我希望你讀專業。」
「專業只得建築醫科會計與法律。」
「任選一樣吧。」
「我全不喜歡,都很辛苦,非要讀六七年,且與死人塌樓有關,責任重大。」
「你想做什麼?」
「媽媽,倘若我不成才,你可還愛我?」
「我愛你不會更多,也不會更少。」
我放心了,「我只想做一個快樂人。」
「咦,那是不夠的。」
「媽媽,你會照顧我。」
「可是人生在世,除出經濟金錢,總還些其他,譬如說:事業、愛情、家庭。」
「那麼,我讀純美術,住在一座燈塔里--」
「為什麼住燈塔?」母親大為詫異。
「面對大海,四邊無阻無隔,接近大自然,方便寫生。」
「那多蕭剎,不好不好。」
「那麼,我可以找一幢鄉村小學,改裝成寬大明朗的寓所。」
「哪裡來的怪主意。」
「小琪怪主意更多,又不見你教訓她。」
「她不同,」母親嘆口氣,「她長得美。」
那即是說我不夠漂亮。
「小亮,你相貌比較平凡,不像小琪,異性見到她,精魂像是隨她而去:走足打跌,說話打噎。」
「她像她母親?」
「我想是,唉,別人家的女兒都是美女。」
我不服氣,「媽媽,美貌十分膚淺。」第三章 母親回答:「如果真的那麼膚淺,為什麼大多數人看不穿它?」
我問:「你見過父親沒有?」
母親忽然笑了,「你生父的新妻聽說丈夫歡迎女兒去住,忽然之間叫來母親、阿姨及她兩個妹妹,都在余家借宿,屋子塞得滿滿,再也容不下別人。」
「那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