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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37 作者: 亦舒
    「可不是,你要多疼她一點。」

    「我明白了,」我內疚,「我無知。」

    他拍拍我肩膀,「回來再談。」

    我朝他們揮手高聲喊:「順風,快樂!」

    我沒有到弟弟的生日會去,但我派一名職業小丑送氣球及蛋糕給他,二歲,他什麼都不會記得,這一切都做給大人看,人類就是這麼奇怪,我想起父親講的謊容:會說謊的容顏。

    母親走了之後天天傳電訊給我,照片很漂亮,他倆看上去登對,像是已經結合三十周年。

    母親最後普沒有穿著珍珠色禮服結婚,她挑了一襲仿佛是喬治紗的束腰紋裙,完全不是我那杯茶,最奇突的是她戴的帽子,小小瓜皮式蓋在額角,邊沿冒出無數羽毛,她看上去像一隻天堂鳥。

    也許她不再想做一個優雅的女子,她已經受夠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式涵養,她決定改變作風。

    她問:「帽子好嗎?聽說康瓦爾公爵夫人也有一頂。」

    我答:「很多熱帶雨林鳥類此刻正禿著尾巴。」

    她說:「哈哈哈。」

    我每天穿上張媽熨得筆挺的校服坐著忠伯駕駛的大房車上學。

    日子十分寂寞,以前,母親再忙,清晨也會起床親自幫我打點早餐。

    每周她都會安排我出門,十五年來從不間斷,當然,人不在本市例外。

    我記得那個下午有雨,同學鄧劍華過來說:「余家亮可否送我一程到中央圖書館,」

    我連忙答:「舉手之勞。」

    下午第一節是數學測驗,題目艱深無比,我只得跳過頭兩題做第三題,正在奮鬥,校工進來與老師主瘯,老師點頭。

    她輕輕走進,在我耳邊說:「你家有事,叫你即刻回去。」

    我錯愕,「我在做測驗,家裡有什麼事?」

    「聽說來了客人。」

    我釋然,「那不干我事,待我做完測驗再說。」

    老師點點頭,「司機在校門口等你。」

    我低頭疾書。

    我在四十五分鐘之後才冒雨走到校門口,交通警察正與忠伯交涉,看到我,忠伯口氣。

    「小亮你怎麼到現在才出來。」

    我問:「什麼事,什麼客人?」

    「真是惡客,張媽與我都應付不了。」

    我立刻說:「報警!」

    「那也不行。」張伯欲言還休。

    「為什麼不行?」

    忠伯在我耳邊說了幾句,「太太不在,就剩你作主了。「

    我好不意外,「她怎麼會找到我家來?「

    「我也不知道。「

    鄧劍華追出來,「家亮,等等我。「

    「我先回家,隨後才送你。「

    鄧劍華說:「沒問題。」

    因車上有客人,忠伯不再說話,立刻把車駛往家裡。

    到了門口,忠伯陪我上樓,只見大門外污漬斑斑,擲滿雞蛋,警察已經到場。

    張媽開門出來,「小亮,我實在沒有辦法,只得召警。」她都快哭了。

    「你做得很好。」我搭著她肩膀。

    這是鄧劍華好奇地跟上來,一切都落在他眼底。

    我連忙說:「忠伯,你送小鄧先生往中央圖書館。」

    忠伯連忙拉開我同學。

    那邊警察揚聲,「可是屋主回來了?」

    我大聲說:「我就是。」

    他們一見我,「你?」十分詫異,「大人呢?」

    另一個問:「你母親呢?」

    我想答:結婚去了,終於沒有說出口。

    張媽說:「太太在英國。」

    我問:「擲雞蛋的惡客在哪裡?」

    「這裡。「

    一名女警讓開,我看到那個人,吃了一驚。

    原先以為只有漫畫書中才有的人物,如今活生生站在我眼前,她也是個少女,只不過混身黑色爛衫爛褲,褲外罩裙,穿兩層襪子,戴魚網手套。

    她頭髮剃去一邊,另一條梳數十條黑人卷辮,鼻子打洞,黑眼圈,黑口紅。

    我忍不住低聲說:「Goth!」

    女警問:「你認得她嗎?她大聲敲門,說是你姐姐。」

    這時鄰居開門張望,竊竊私語。

    我連忙問:「你是聖琪?」

    忠伯已向我提點過,說客人自稱是我姐姐,要求開門,可是張媽一見她嚇怕,無論如何不肯,僵持起來,客人不知如何弄來一打生雞蛋,擲向門口,於是張媽報警。

    我同警察說:「沒事了,確是姐姐。」

    警察看了看我的整齊直發與藍白校服,「你肯定?」

    問得好笑,答得更滑稽:「我確認。」

    我把聖琪拉進屋裡,她連手指也搽著黑色指甲油。

    張媽只得說:「我去斟茶。」

    我對那哥賦打扮的少女說:「你的行李呢?」

    「我沒有行李。」

    「你不是在倫敦參加婚禮嗎?」

    「我沒有出席。」

    「你父親知道你的行蹤?」

    「他曉得但不關心。」

    我又問:「你為什麼不回自己的家?」

    「我回到家才發覺那邊已經退租,進不去,他叫我到這個地址來。」

    我聽了只覺惻然,「那麼,雞蛋從何而來?」

    「以牙還牙。」

    「張媽不知就裡,你是否應該道歉?」

    她仰起頭。

    這是忠伯也回來了,大家都等一句「對不起」,可是她不願開口,姐姐倒像妹妹,如此幼稚賭氣,還說已經在讀專科。

    忠伯咳嗽一聲,「或者李小姐已經累了,先休息一下,客房在這邊,請隨我來。」

    我用電話找到母親:「媽媽,家裡來了不速之客,你猜是誰,她是李聖琪。」

    「什麼?」她與身旁的李叔講了幾句,「小亮,你得代我招呼她。」

    「她不似一個容易招呼的人。」

    「你指她的打扮嗎,小亮,聽著--」

    「儘管凶霸霸,神氣活現,她怪可憐。」

    「我就是想跟你說,不要表現得同情她,免她自卑,也不要與她作對,你要不卑不亢,恰到好處。」

    「嘩,那麼高技巧,那麼精湛演技,我怕應付不了。」

    「你可以的,小亮,加油。」

    她已掛上電話。

    蜜月期間,請勿打擾,真的,生命中有幾個二度蜜月,我原諒母親。

    我去看李聖琪,她已經淋過浴,換上我的便衣,正在廚房狼吞虎咽吃果醬加芝麻醬三文治。

    她已把臉上化妝洗清,五官出奇秀麗,仍然似日本漫畫人物,不過這次是美少女,她的身段尤其好,胸隆腰細,不知如何,脾氣與打扮都如此奇怪。

    什麼叫不卑不亢?我決定少說話。

    我坐在她對面喝咖啡,一邊默默數她身上可以看得見的耳環、鼻環與吞釘,這人全身打洞,也不怕痛。

    她的頭髮團結成一條條,像破地毯,怕除了剃光,已沒得救了,但不知怎地,她仍然是個美少女。

    她發我打量她,冷冷說:「你像一隻書蟲。」

    我還嘴,「你,你似一個街童。」

    「為什麼你全無妝扮?」

    「你又為什麼如此妝扮?」

    她答:「我想表現自己的性格。」

    我也回答:「書蟲就是我的本色。」

    她掏出耳機放進耳窩裡,我趕緊把它拉出,「許多醫學報告都說會引致耳聾。:

    「這是你的機器。」

    「還給我。」我收到抽屜里。

    她笑,「你口氣像我祖母。」

    我羨慕,「你有祖母?」

    「去年也辭世了。」她很惆悵。

    我與李聖琪唯一相似的地方,就是兩個人都寂寥不堪,可惜我們不是真姐妹。

    這時張媽進來,手裡挽著一大堆爛布,「小亮,這些都不要了吧,可以丟掉嗎?」

    我一看,知道是聖琪換下的衣服,我說:「丟棄吧。」

    張媽走後,聖琪問:「那是你家工人,為什麼不叫你小姐。」

    我解釋:「因為她從小看我長大,像自己人一般,我情願做小亮,不做小姐。」

    她點頭,似乎明白了一些事。

    她說:「其實,我們不是姐妹,我倆一點血緣關係也無。」

    我微笑,想起母親囑咐,我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聖琪笑了。

    她笑起來真好,眼睛眯成一條線,梨渦深深,十分嬌媚。

    「你為什麼不留下觀禮?「

    「你呢,你為何又沒有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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