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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30 作者: 亦舒
    「小鎮治安大不如前了,我即去找人來安置防盜設施,唉,在我小時候,本鎮夜不閉戶,肚子餓了,隨便走進哪一家廚房,看到糕餅都可以取來吃,每個人認識每個人,星期天早上一定在禮拜堂見面。」

    諸辰轉過頭笑,」你愈來愈多話。」

    她把衣物通統晾好,提著空籃子迴轉屋內。

    諸辰取出一枝冰凍啤酒,喝下半瓶,走回二樓寢室,她有一面古董穿衣鏡,當下她掀去布簾,看到鏡子裡去。

    她完全不明白,鏡子裡的她,明明就是諸辰。

    眼睛鼻子全在,同從前沒有什麼不同,只不過略胖一點,為什麼周專不認得她?

    她忘記一件事:一個人看自己,同別人看她,那距離,也不算很大,只不過從這裡到月球。

    諸辰打電話問母親:」媽,我的外形是否改變很多?」

    諸辰又忘記第二件事,一個母親眼中的子女,永遠是最好的。

    果然,諸太太笑答,」小辰當然最可愛最聰敏,是媽媽的寶貝。」

    「我變了嗎?我是否丑了?」

    「怎麼會,」諸太太由衷意外,」誰說你不好看?」

    諸辰不答。

    「你別多心,最近你不再專注打扮,髮型化妝服裝不比從前,首飾也都除下,賣相當然略為不同。」

    諸辰點點頭,」我也那樣想。」

    這時何豪叫她:」母鴨帶小鴨散步,快來看。」

    諸辰立刻丟下電話奔出後園,只見小小鴨子不過七八公分長,一大群,六七隻,排成一行,跟在鴨媽媽身後搖擺走路,有趣之極。

    尋回犬朝它們吠兩下,被何豪阻止。

    鴨群匆匆走進溪澗遊走。

    諸辰鬆口氣,他不認得她最好,若是一口叫出她的名字,那才可怕呢。

    希望他以後都不要再來。

    但周專並沒有即時死心。

    他有可靠線索,諸辰的確住在這個鎮上。

    他到市集掏出照片問便利店店主,小餐館侍應,還有郵局服務員。

    「請問可見過這個人?」

    照片是諸辰不久之前與他合照,諸辰靠在他肩膀上,活潑俏皮地笑。

    他們搖搖頭,」很漂亮,可是你女友?」

    「這是個美女,見過的話一定記得。請問可見過這個人?」

    「小鎮沒有這樣標緻的人。」

    他在鎮上逗留了兩天,到處打聽,最後失望,收拾行李往飛機場。

    正當周專離開旅舍的時候,一輛舊機車在對面馬路停下,他從未見過那樣破的哈利戴維臣,上邊坐著一男一女,嘻嘻哈哈,卻不知多麼高興。

    周專認出那對夫妻,正是在燈塔下見過的那兩個土著。

    真沒想到過著如此簡陋生活的他們可以那樣開心。

    由此可知,快樂與名利,統共不掛鉤。

    周專看著他們把機車停下,走進雜貨店。

    他心生妒忌,他從來不記得自己曾經那樣快樂過。

    不,他忽然想起,他也曾經開心過,那時,他們三個人:周專、任意與諸辰,除出工作休息,其餘時間都在一起,無憂無慮,無所不談,笑得暢快。

    他想起諸辰的笑厴,鼻子上像被人毆中一拳,落下淚來。

    計程車把他載往飛機場,他返回雍島。

    當日下午,小鎮海岸忽然出現許多高桅帆船,白帆鼓足風似朵朵浮雲,居民都涌到燈塔附近的糙地觀賞。

    諸辰在門口前販賣熱狗與凍飲:售價一律兩元,六十五歲以上耆英及五歲以下小童免費。

    何豪在一旁陪她瞎忙。

    接著有人放起風箏,那種巨型彩色風箏飛在空中煞是好看,尼龍線軸系在腰間,方便使力,很快整個天空都是風箏。

    諸辰笑問:」還有更好的玩意兒嗎?」

    「你還沒有坐過雪撬,還有,乘充氣橡皮筏溜瀑布……待你身體好些,我教你。」

    諸辰轉過頭來,」我體力足夠應付,我並無不妥。」

    「是,是。」何豪捏著一手冷汗。

    幸虧這時一隻帆船駛得很近,水手朝岸上居民揮手,眾人歡呼,把諸辰的注意力吸引過去。

    何豪把手輕輕搭在她肩上。

    雍島的《領先報》採訪部大堂,燈光慘澹,人人埋頭苦幹,肩背長期駝曲,許多同事已經患有職業病:腰酸背痛,雙肩僵硬。

    大塊頭說:」不知多久沒聞到玫瑰花香。」

    「你剛蜜月回來,不便抱怨。」

    「今日好象是下雨,女同事都用傘。」

    妙麗正在聽電話:」是,是!」

    她扔下聽筒叫起來,」大事件,大事件。」

    大家抬起頭來,」快說什麼事,別賣關子。」

    「周專調職。」

    大家靜下來。

    「由即日起,周專調離廉署,他將於長假後往比利時辦事處工作。」

    同事們抬起頭,議論紛紛,」你肯定消息來源真確?」

    「呵,他失勢了。」

    「天威莫測,寵臣竟被貶滄州。」

    「比利時有什麼好做?去查一查該國說什麼語言,法文還是德文。」

    「比利時?那是降職減薪,他會接受?不如辭職。」

    「這是一場惡鬥,自大君案開始,就沒完沒了,周專行事愈來愈辣,樹敵太多,搜查報館一事,輿論上兵敗山倒,終於引致國際注視,上頭不得不施調虎離山計。」

    「是棄卒保帥才真。」

    「周專不算是卒吧。」

    「官場險惡,啥人不是棋盤上一隻卒子。」

    妙麗說:」喂,還都站在原地?還不出去採訪?」

    有人笑,」做人切忌講時無敵,做時無力。」

    大家蜂擁外出找資料。

    黃昏時,一切已成定局。

    《領先報》同事都概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周專並沒有辭職。」

    「真意料不到,這樣囂張跋扈的一個人,居然會接受降級,據說他並無家底,亦無積蓄,不得不繼續留作。」

    「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思回頭。」

    「這兩句好熟,在什麼地方讀過,是《紅樓夢》嗎?」大家深深吁一口氣,

    「由誰繼任周專?」

    「女將軍黎芷君。」

    「沒聽說過,立即去查探此女底細。」

    朱太太輕輕走進來,」周專下個月赴布魯塞爾,該處風景優美,歷史悠久,是歐洲名都之一,便宜了他。

    「真的,看他會不會做人。」

    有人笑,」什麼都可以慢慢學。」

    「周專這一走,表示大君案或有轉機。」

    大家面面相覷,不再發表意見,分頭工作。

    朱雲叫妙麗進辦公室,低聲問:」可有諸辰消息?」

    妙麗微笑,象是很放心的樣子,」有友人的友人在紐約見過她,說象是變了個人,胖得象氣球,反應遲鈍,不認得朋友。」

    朱雲點頭,」你消息靈通。」

    「受傷後,她好似沒有完全復元。」

    「她心身受傷,恐怕還要捱一段日子,不過你放心,時間會治療一切創傷。」

    妙麗終於說:」我有一張她的近照。」

    「可以給我看看嗎?」

    妙麗出去一會,回來時手裡有一張生活照。

    「咦,這是紐約洛克菲勒廣場。」

    在金色普羅米修士塑像下有三個吃冰淇淋的中年婦女。

    朱雲問:」她們是誰?」

    「你不認得?最左那個是諸辰。」

    朱雲霍一聲站起來,」不可能。」

    最老最黑最胖那個是前《領先報》之花諸辰?

    朱夫人嚇得怔怔地,」照片從何得來?」

    「我友人的友人是諸辰阿姨的女兒,照片自她處影印得來。」

    「這真是諸辰。」妙麗低下頭,她也為之惻然。

    朱太太問:」她不再讀書進修,也不打算再回《領先報》?」

    妙麗嘆口氣。

    朱太太呵地一聲,落下淚來。

    妙麗說:」她有一個要好男朋友,他最近找到一份新工作,打算到加國極北地區那奴域參與開發鑽石礦,不知諸辰可會與他同行。」

    朱太太如萬箭穿心:」愛斯基摩人還不夠用?你給我訂一張飛機票,我即時去看她。」

    「朱太太。」妙麗按住她的手。

    朱雲搖頭,」要不,她已完全放棄,要不,她已抵達拈花微笑境界。」

    妙麗答:」我想她已不再留戀舊日種種。」

    這是十分折中的一個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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