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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30 作者: 亦舒
同事來了,對她輕輕說:」諸辰,今日我讀《紅樓夢》給你聽還需躺多久?
不,不,太悲傷了。
「諸辰,你若聽得見,張一張眼皮,動一動手指。」
同事等了許久,諸辰運用全身力氣,想做出一點表示。
同事哭了。
諸辰知道又費了力氣,力不從心了。
同事輕輕讀書:」這一件官司並無難斷之處,門子一邊說一邊自袋中取出一張抄寫的護官符,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諸辰惆悵,噫,這江子洋不就是《紅樓夢》一書中護官符名單上財宏勢厚一分子?
正是這宗官司並無難斷之處,只是觸犯了那樣的人,不但官爵祿位,連性命都難保。
一時感觸,耳邊嗡嗡聲,再也聽不到什麼,諸辰沉睡過去。
啊,她已變成一棵椰菜,諸辰自覺已進入植物崇高階段。
過了不知多久,有人叫她:」諸辰,諸辰。」
誰?是陌生聲音。
「諸辰,我是新同事妙麗,我第一次來看你,我讀書給你聽。」
妙麗?
聽嬌嫩聲音,只得廿歲出頭。
「我代你編婦女版,讀到你過去做的專題及訪問,汗流浹背,不知要怎樣努力才能追上類似佳績,無奈只得盡力而為,師姐,大家希望你早日康復。」
這女孩如此伶俐,對一個昏迷不醒病人都招呼周到,何況是會應付的同事,肯定有出息。
「諸辰,我讀一首詩給你聽,這是蘇斯博士所寫的《綠煎蛋與火腿》:我叫山姆,我不吃綠煎蛋與火腿,我不會在這裡吃,我不會在那裡吃,我是山姆,我不吃綠煎蛋與火腿。」
諸辰一聽,忍不住笑出來。
唉,有人寫幾句詩就名利雙收,了不起。
不過,能叫讀者笑,也真不容易。
諸辰聽到書本掉地上聲音。
「看護,看護。」妙麗嚷:」病人笑,病人發出笑聲。」
腳步聲紛沓湧入病房,有人碰到椅子牆角。
醫生說:」我的天,諸辰,你再笑一笑。」
諸辰努力牽一牽嘴角生。
醫生興奮莫名,」快,快叫她母親來,還有,請朱太太。」
醫生握住病人的手,」捏一捏我的手,諸辰,我知你做得到,給我一點啟示。」
「醫生,儀器圖表顯示,她肌膚有強烈知覺。」
諸辰心裡想:護官符與綠色煎蛋,都算得是文學嗎?
她擠一擠醫生的手指。
醫生低聲說:」謝謝天。」
「諸辰,請睜開雙眼。」
諸辰已經累了,她不願再動,她舒舒服服睡過去。
像幼嬰一般,只要能做一點點事,就叫大人歡喜若狂。
她能睜開雙眼,又是好幾天之後的事。
病房內光線柔和,諸辰看到一位女士,伏在她床沿祈禱,諸辰看到她半頭白髮。
諸辰轉動脖子,呵,可以移轉。
她張嘴,想言語,但是只能發出呀呀聲。
伏在她身邊的女子聽到聲音抬起頭來,呵,原來是朱太太,她蒼老得多了,她叫起來,」醫生,醫生。」
一邊撫摸諸辰額角,」諸辰,我從未放棄希望。」
醫生奔進來,凝視諸辰,」你好嗎,你醒了。」
諸辰點點頭,略為失望,他是一個臉上有斑痕的年輕人,並不英俊,也不高大。
人家救活了她,她卻嫌人家不夠漂亮。
不到一會,諸太太趕至,渾身顫抖,緊張萬分。
「女兒,認得我嗎,叫我一聲。」
諸辰擠出笑容,」媽媽。」
諸太太雙腿一軟,坐倒在地上,看護連忙扶起。
諸辰問醫生:」多久了?」
醫生微笑,」沒多久,我們幫你檢查看。」
他轉身,」各位,請出去一會。」
稍後,諸辰照到鏡子。
她完全不認得自己。
最奇特的是,她胖了許多,面孔圓圓,五官擠到中央,臉四周有疤痕,像是戴著面具似,摸上去,全無知覺完全不認得自己。
臥床時靠儀器幫助肌肉運動,可是仍然肥腫難分,四肢無力,甦醒後不知還需走多少路才能康復,叫諸辰惘然。
可是她覺得康復對親友是一種交代,又覺安慰,同事們來探訪,她認得妙麗的聲音,朝那方向看去,輕輕說:」我不吃綠煎蛋與火腿。」
妙麗大聲歡笑。
她嬌俏可愛,聲如其人。
妙麗半個人掛在大塊頭張人脈身上,大塊頭笑得咧開嘴,雙眼眯成兩條線,大抵不會再想離開報館,他終於找到了他的小師妹。
諸太太在女兒耳邊問:」還想見什麼人?」
諸辰搖搖頭。
她決定把他們三個鬆綁。
看護扶她到園子,她才知道,時節是深秋。
她昏迷了整個夏季。
諸辰由朱太太親自送回家中休養。
朱太太把厚厚兩本剪報交到諸辰手裡。
諸辰輕輕說:」那是一宗交通意外。」
朱太太搖頭,」我們追查到逼你撞車那輛大貨車來歷,它屬於雍深貨運,隸屬誠信分公司,誠信,正是子洋集團一條支線,他們送你的花,我都丟了出去。」
諸太太把兩本剪報收到,」小女再也不會回《領先報》,過去種種,一筆勾銷。」
語氣強硬。
朱太太頷首,」我明白。」
諸母送客。
母女緊緊相擁。
過兩天,任意來探訪諸辰。
諸辰裝作不記得他,神色親切,但是又有點呆滯,非常入信。
任意帶來一籃子蟠桃,正是諸辰最喜歡的水果。
他穿一件舊毛衣,褲管破個洞,可是更見瀟灑,不過那樣英俊的人卻對未婚妻不忠,那是不可饒恕的缺點。
諸母把那枚訂婚指環還給他。
任意問諸辰:」豬,可能再給我一次機會?」
諸辰大惑不解地看著他,像是渾忘過去,一點記憶也無。
諸母說:」她精神欠佳,你改天再來吧。」
任意垂著頭離開諸宅。
諸母說:」你真的不記得了?」
諸辰答:」過去種種,不復記憶。」
「那最好不過,媽媽完全放心了。」
就是因為一切歷歷在目,所以毛骨悚然,更加要全盤忘記。
諸太太忽然丟下一句:」任意已自金城轉到子洋集團工作。」
「什麼?」
「子洋是一隻沉船,可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為什麼我嫌他家貧?就是怕他急於出人頭地亂鑽fèng子,現在證實我疑心不差。」
比起這個,那套紅色內衣,又不算什麼。
任意竟連大是大非的良知都已失去,諸辰只覺遍體生寒。
「還有,我已告訴親友,你決定專心讀書。」
「媽,我已讀完書。」
「誰夠膽說書已讀完?學海無涯,你欠一張教育文憑,快去讀個碩士或博士以便教書。」
「我不適合教書。」
「沒有什麼事生下來就會。」
母親語氣開始哀傷,幸虧這時門鈴響起。
諸辰警惕:」看仔細是誰。」
母親去應,轉過頭來說:」周專來看你。」
他不是來看諸辰,他是來看諸辰有無消息。
這兩者之間有很大分別。
諸太太搭訕說:」我約了人,我出去一下。」
諸辰知道遲早還是得搬出去住,不然不方便。
她撐著拐杖見周專。
破碎的肢體,破碎的心。
但是諸辰不用偽裝,她經過多次矯形手術的臉無甚表情,鎮定愉快。
「請坐。」
「身子還好吧。」
「托賴,康復理想,叫你們擔憂,真是罪過,醫院裡那些毋忘我是你送來的吧,母親都托人製成乾花,留在書房裡。」
「你在記憶大好,我覺得寬慰。」
「大不如前,執筆忘字,醫生說康復期可長到三五年。」
周專忽然問:」諸辰,你可要我等你?」
諸辰看著他:」不要同情我,切勿倉卒做決定。」
周專嘆氣,」諸辰還是諸辰。」
「你們沒有期望我甦醒吧。」
周專取出一份《領先報》,只見血紅色大字頭條:本報記者諸辰採訪大案期間發生神秘死亡車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