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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30 作者: 亦舒
她剛想掛上,忽然有人接過電話,接著,是任意低喝聲:」掛上!」
電話切斷。
諸辰心中疑惑,只是不動聲色。
她做了咖啡給周專。
剛想敘舊,周專已經說出他這次與她見面的目的:」我方得到線報,你見過大君。」
呵,這才是他在樓下耐心守候的原因,不是等諸辰,而是等大君。
諸辰輕輕說:」你也叫他大君。」
「這是本案。」
「是,他叫我去見面。」
「有什麼新線索?」
「這件官司將會持續多年,他有能力聘請一整隊律師慢慢耗下去,直到證人老去,證據消失,直到新官上場,新一代市民遺忘這件案子。」
「除非我退休,否則,決不罷休。」
「你會調職。」
「我不會放鬆。」
諸辰吁出一口氣,」我看過兒童醫院的一出紀錄片:十三歲男童患腸癌,醫生用八小時割除球狀毒瘤,化驗結果,再也找不到癌細胞,手術成功,病人出院,可是七個月後,腫瘤復發,比原先更大更壞,病人終於失救死亡。」
周專看著她,」那麼,依你說,社會毒瘤,不治也罷。」第 6 章 「壞細胞已延至全身,無藥可救。」
「諸辰,沒想到你那樣容易灰心。」
「這次士氣大受打擊,令朱太太入院休息。」
「我會繼續努力。」周專握緊拳頭。
諸辰低下頭。
她懷念他們三人共聚一室,無憂無慮無話不說那段好日子。
「江子洋還透露什麼?」諸辰已學會藏私,」他什麼也沒講。」
周專站起來,」我們再聯絡吧。」
諸辰沒有留他。
他們已經長大,人大心大,各有心事,有許多事,比友情更加重要。
諸辰悽然微笑。
她趁他尚未出門,再把頭伏在他胸前一會,周專輕輕吻她頭髮,輕輕說:」諸辰,祝你快樂。」
「你也是。」
這許是最後一次了。
兩人緊緊擁抱一下,諸辰深深呼吸,聞到他襯衫上熟悉的檸檬皂香味。
真不捨得。
周專鬆開手離開她的家。
諸辰關上門,呆一會兒,到廚房找浴巾,在睡房找書,開了燈又關,胸內隱隱作痛。
終於她倒在床上累極入睡。
半夜,她忽然睜開雙眼,心內碧清澄明。
她更衣出門。
小小房車駛到任意家樓下,她不經通報直接按鈴。
諸辰記得很清楚時間是凌晨三時。
有人惺松地出來開門,門一開,諸辰大力一推,任意退後,頓時清醒。
他還來不及講話,諸辰已經聞到一陣強烈香水味。
呵,她對任意了解還是不足。
她以為他的陋習都已隨著年紀增長漸漸改過,沒想到依然故我。
大學時期,也是一個深夜,諸辰與周專溫習完畢到別一座宿舍找任意,門一開,也是濃烈香薰,他點燃著特殊蠟燭。
諸辰來不及走避,房內有一對穿內衣的洋女走出來大方地與他們打招呼。
當時任意笑笑說:」記得嗎,我叫任意為之。」
他一點也沒有變時。
這時房裡走出一個穿鮮紅內衣的女子,看到諸辰,一怔,嗤一聲笑,撂一撂染成橘黃的頭髮。
很明顯,剛才聽電話又被迫掛斷的,正是這個女子,她耽在這裡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打算過夜。
諸辰剛想轉身走,那女子卻發話。
她冷笑說:」都說雍島女子最蠢,果然不錯,不但心高氣傲,且只管死用功,一點聰明也無,三更半夜,跑到男友家來偵查,可求仁得仁,果然給你看見了,又怎樣呢?」
諸辰自取其辱,一邊面孔麻辣辣,是,又該怎樣呢?
她只知道三十六著,走為上著。
諸辰轉身就逃。
她一上車,踏了油門,呼一聲奔馳出去。
她的心漸漸靜下來,不,不是憤怒,不是苦惱,只是悲哀。
母親說得對,甲君與乙君,都不是她的對象。
在匆忙危急時分,她看清楚了他們,他們也看真了她。
一件代號叫大君的案子,揭發了三個年輕人的真性情。
若不是為這件案子忙得慌,團團轉,他們還慢條斯理把自身最好一面呈現出來,不知要瞞到什麼時候。
車上電話響,任意的聲音:」我寂寞,你日日夜夜忙工作,我同她也是剛認識,她是上海金城的同事……」
電話切斷。
他大抵也知道解釋無效。
諸辰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套鮮紅色的內衣。
她的車速極快,公路兩邊景象迅速倒退,樹木燈柱像是壓向前窗玻璃。
忽然之間對面馬路有大燈照射,並且響起警號,諸辰抬起頭,眼看已經來不及閃避。
電光石火之間她知道只剩一個辦法。
她急踏煞掣,車子忽然在路中央飄移,來一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諸辰的車子閃避過大貨車,可是接著撞上燈柱,轟地一聲,濺出白煙火花。
車頭像手風琴似皺成一格格。
公路上所有車子靜止,有人報警,救護車嗚嗚駛至。
諸辰卡在駕駛位上,安全氣袋彈出,她覺得強烈氣流壓噴向她全身,肩膀移位,脖子向左彎曲,但是她不覺得痛,也沒有失卻知覺。
她清醒。
眼前全是白光,看不清楚,但是聽覺仍然敏銳清醒。
她聽見許多腳步聲。
急救人員吆喝:」拿機器來切開車頭!」
有人低聲說:」這一件是沒得救了。」
諸辰心裡清楚,這是在說她。
對不起媽媽,她歉意到極點。
生活得好就是孝順,她沒有做到。
救護人員把她拖出安置在擔架上,迅速急救。
「有無心跳脈搏?」
「微弱。」
「呵,她整張臉掉了出來。」
這也是在說她吧,諸辰眼前白光團漸漸擴大,聽覺失靈。
她想說:這完全是宗交通意外,我並非為情自殺。
任意大可任意為之,她不會責怪他,大不了取消婚約。
但是她始終沒有力氣開口。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聽覺又告恢復。
她全身不能動彈,她已沒有身軀,她只剩聽覺。
生命力頑強
諸辰聽見許多哭聲。
一直飲泣的是母親。
她這樣哭訴:」我兒,如果你知我在你身邊,請握緊我的手。」
諸辰不知多想握一握媽媽的手,但是四肢完全不聽使喚,無奈到極點。
她又認得朱太太的聲音,她在她耳畔說:」諸辰,你放心,我養你一輩子。」
諸辰略為寬心。
大塊頭痛心的聲音:」這是一宗陰謀,全報館同事都知道是有人想殺人滅口,斬糙除根,我會調查到底。」
不,不,這完全是一宗交通意外。
不久,周專來了。
他慣性在房內踱步,從腳步聲可聽出焦慮、內疚、悲傷、無奈。
諸辰想:周專,你仍然愛惜我。
最後,任意也來了,泣不成聲。
好幾次看護要把他扶起,他好似滾在地上。
諸辰覺得好笑。
那大言不慚的紅內衣呢,她在什麼地方?
雍島女子最蠢……只會死用功……
江氏大君怎樣了,他可有機會脫罪?
《領先報》去向如何,誰在代她編婦女版?
可以想像,當她甦醒,已經有更年輕更漂亮的新人主持版面,做得好過諸辰百倍。
諸辰輕輕吁出一口氣。
忽然有看護驚喜地說:」她可以自己呼氣,試除下喉管。」
大家忙了一陣子,儀器搬移之聲不絕。
「呵,她有進步。」
「生命力頑強呵。」
「那麼多人為她禱告,精誠所至。」
「三個月來同事們天天讀書給她聽,金石為開。」
什麼,三個月?怪不得已聽畢全套史丹培克:伊甸園東、人與鼠之間……
諸辰感覺無比荒涼,她如此躺著只余聽覺已達三月之久?
天底下還有更可怕的事嗎。
她還需躺多久?
索性無知無覺倒也罷了,偏偏又什麼都聽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