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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15 作者: 亦舒
是適才那位熱心的女同事,荷生又失望了,她滿以為是言諾來接她。
「我們一起走吧。」女同事笑說。
荷生點點頭。
開頭的時候,他們,包括她母親,把她纏得奄奄一息,幾次三番,荷生在跡近窒息的情況下太想失聲痛哭,現在,他們終於聽從她的哀告,荷生又覺瞭然一人之孤苦可怕。
她仰頭看到天空里去,只見到疏落的星,她內心有點悲涼,世上難道真無中間路線,抑或還待苦苦追尋?
女同事說:「我們一直嚷要獨立,現在丈夫們樂得輕鬆,都不再來接送我們。」
荷生只得笑笑。
女同事想起來,「我們好像見過你丈夫幾次。」
荷生簡單地答:「最近他比較忙。」
她倆走到一個路口,女同事說:「我要在這裡轉左,你好好當心。」
「對了,」荷生問,「這冬季什麼時候過去?」
「快了,樹梢已經發芽,」同事笑,「第一個冬天的確難挨,不過我們的春季會使你驚艷。」
荷生笑,「明天見。」
她慢慢走回家,一路上想到許多形容詞,像蹣珊,像顛簸、像流離……
街角的麵包店剛要關門,荷生還來得及進店去買最後一隻葡萄乾卷,店東同她熟,「還以為你不來了。」
荷生道謝。
「好好照顧那嬰兒。」
她打開門,仍然沒有退信。
她假設烈火已經把信件收下閱讀,下一步,或許他會回她片言隻字。
目前荷生要做的是熟悉這種清淡的生活。
睡到半夜,她聽到有人叫她:「荷生、荷生。」
又是那熟悉的夢。
她游離著自床上飄浮起來,追溯聲音來源。
她看到有人背著她坐在客廳那張小小椅子上,那人緩緩轉過頭來,她發覺他是烈火。
他臉容滄桑許多,鬍髭頭髮已經清理過,他笑問荷生:「你還在等?」
荷生答:「是,我一直在等。」
她走近烈火,伸手過去,觸及他的臉龐,感覺太真實了,荷生問:「你吃了很多苦吧。」
烈火點點頭。
荷生心底下明知道這是一個夢,卻也覺得十分歡愉,剛要進一步問候烈火,電話鈴驟然響起來。
荷生的精魂遭此一驚,馬上歸回床上的軀體,她躍起來,掀起被褥,出去聽電話。
太殺風景了,是誰有什麼要事,急急要與她說話?
她看一看鐘,才七點正。
那頭是個外國人,荷生一聽,啼笑皆非,分明是打錯,剛欲開口,那洋男卻問:「你還在等?」
荷生一怔,淚珠上涌,紛紛落下。
對方聲線異常稚嫩,分明是個少年人,也只有十八九歲的大孩子,才會在晨曦撥電話問出如此傻氣痴情的問題來。
荷生忍不住答:「是,我一直在等。」
那邊聽到不是他期望的聲音,只當荷生開玩笑,咔一聲掛上電話,聽筒內只剩下嗚嗚連聲。
春寒料峭,荷生搭上一塊披肩,坐在窗前,掩著面孔。
有人以為生老病死貧最苦,雖是事實,但思念之苦,也足以使人萬劫不復。
靜坐良久,她抬起頭來,看到門外的櫻桃樹枝上果然已經附著點點綠芽。
十天之後,當這些嫩芽都生長伸展成為半透明翡翠葉的時候,荷生才再一次聽到言諾的聲音。
「身體好不好,生活如何?」
荷生十二分驚喜,「好傢夥,我以為你要避我一輩子。」
他只是笑,「真正物以罕為貴,以前看到我一直有厭惡感,今日口氣卻如獲至寶。」
荷生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可是,荷生,你說得對,我們過往企圖經營你的生活也太過分了。」
「言諾,現在連烈先生都放棄我,司機保鏢統統不再包圍我。不是沒有一點點遺憾的。」
言諾意外,「真的?沒想到烈先生會這麼做。」
「我們今天晚上能否一聚詳談?」
「呃——」
「言諾,不是晚晚皆佳人有約吧。」
他笑,「荷生,我在家裡,這是長途電話,只怕今夜趕不到你處赴約,後晚如何?」
「你回了家!」
「是,父母與我已經冰釋誤會。」
「我真替你高興。」
「芥蒂仍存,真沒想到家母會這樣橫蠻盲目。」
「噓,當心她聽見。」
「幸虧你不用嫁到我們家來。」
這時候,荷生隔著一個大西洋,忽然聽到言諾那邊有人鶯聲嚦嚦地問:「『誰呀,誰不嫁給你?』」
言諾有點尷尬,「荷生,那是——」
荷生連忙接上去,「你的英文補習老師。」
「不——」
「你的表妹之一,那簡直是一定的,言諾,我們後天晚上一起吃飯。」
言諾一直陪笑,「要不要我帶什麼來?」
「要,烈火的消息。」
言諾沉默一會兒,「我盡力而為。」
大學人事部約見荷生,向她透露一個喜訊。
他們想聘她為永久雇員,那樣,她可以享用醫療服務、產假以及其他福利。
荷生馬上答應下來。
一定有哪個善心人替她遞了推薦書,幫她一個大忙。
是誰呢?
回到位置上剛坐下,那位女同事便朝荷生笑笑。
荷生明白了,她過去說:「謝謝你。」
「申請文書才遞上去,還要看你履歷經驗適不適合,況且,這亦不是一份華麗的工作。」
「我衷心感激。」沒想到在這裡也結識到朋友。
「看得出,你本來不止過目前這樣的生活。」
「不不不,我比較喜歡現在。」
「其中一定有個感人的故事,在適當時候你或許願意告訴我。」
荷生微笑,重新回到位子上去工作。
如果想在這裡落地生根的話,機會已經來臨,可以把握。
她母親是此地的永久居民,可以申請女兒入籍,並在此工作。
噫,多久沒有處理民生問題了。
荷生這才發覺,無論如何,人原來都得活下去。
言諾帶了一隻小巧美味的巧克力蛋糕來看她。
荷生決定先吃一塊再出發去吃飯,誰知一塊不足,又添一角,然後以為言諾沒留意,再偷偷塞半件進嘴巴,足足吃了小半個蛋糕。
言諾沒想到短短兩星期內荷生會胖這麼多。
她像是很滿足很平和,這真令言諾傷心,他情願她敏感而悲傷,他心目中美麗的女人,應該永遠抱怨現實,處處感到不足,但是荷生仿佛已經習慣生活中種種不如意的挫折,甚至身為悲劇主角亦已麻木。
言諾一心一胸都是淚意。
剛在傷感,荷生卻問他:「你的表妹好嗎?」
當晚電話旁的確是他遠房表妹,他不想解釋,只答:「好,謝謝。」
荷生又問:「見過烈火沒有?」
「烈先生正與律師商議明年保釋的事宜。」
荷生已經猜到烈火仍然不肯見朋友,她低下頭。
果然,言諾說:「我只跟他說過幾句話。」
「有無提到我?」
「有。」
「有沒有好消息?」
言諾答:「聽他的聲音,心境像是十分平靜。」
荷生要求低,聽了這句話,已經滿足地吁下一口氣。
「我們出去用晚餐。」
荷生問:「言諾,時間是否真的治癒一切憂傷?」
言諾答:「可能會,但是如果要等二十年傷口才癒合,又有什麼益處?」
言諾越來越成熟,越來越溫和,與他相處,那感覺就像喝下極之香醇的陳年佳釀。
荷生不由得說:「你表妹是位幸運的女郎。」
言諾在荷生寓所樓下四處張望,果然不再看得見烈氏派來的人馬。
但是他了解烈戰勝遠比荷生深,他知道烈氏不會全盤放棄。
他們一定還在附近,悄悄地執行任務,只不過略把行動收斂。
言諾想起烈火同他說:「我真不願再給荷生任何虛假的希望。」
烈火的聲音鎮定而蒼老,異常冷淡,提到夏荷生,像是在說陳年往事。
「荷生也需要精神支持。」
「我知道。」
「你應該回她的信。」
烈火沒有回答。
言諾得不到答覆,心裡一酸,荷生那卑微的盼望又落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