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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15 作者: 亦舒
言諾不敢再提。
「你千萬別亂講,我會不高興,暫時我不想別人知道這件事。」
言諾溫柔地說:「但是幾個月之後每個人都會知道。」
荷生堅決地說:「以後再說。」
言諾問:「你不想增加他的心理負擔,可是這樣?」
「這件事與他沒有關係,你別想歪了。」
「荷生——」
「我不想再進一步討論這個問題。」
「當然,」言諾低下頭,「我尊重你。」
荷生吁出一口氣,「言諾,氣消了就回家吧,伯母會掛念你。」
言諾微笑,「我情願留在此地,二十三歲的男子大抵擁有自主權了。」
「有人會覺得你傻。」
他沒有回答,打開了睡袋。
第二天,言諾出去辦公,順道送荷生到醫務所。
荷生有點疑心她走起路來頗為蹣跚,但又不得不到城內商場買幾件用品,返回公寓,覺得疲倦,靠在電梯口休息。
「夏小姐。」
荷生抬起頭,是言伯母。
她穿得很莊重,黑嘉瑪大衣,高跟鞋,可見是特地來探訪荷生。
荷生輕輕說:「伯母你以前是叫我名字的。」
言太太嘆口氣,「那時候怎麼一樣。」她也懷念那段日子。
「有什麼不一樣,我仍然是夏荷生。」
「荷生,你是不是要等烈火出來?」
「是。」
「那麼,為什麼要利用我的言諾?」言伯母開門見山,老實不客氣地問。
「伯母要不要坐下喝杯茶慢慢講?」
「言先生在車裡等我。」
「言伯伯可要一起上來?」
荷生本與言家諸人極熟,此刻因無所求,問心無愧,更加坦然無懼。
言太太看著她,「我只有幾句話要說。」
她跟荷生到家,在狹小的客廳坐下。
荷生斟杯熱茶給她,為她脫下大衣,小心掛好。
言太太開口,「荷生,我一直喜歡你。」
「是的,我知道。」
她痛心地說:「你太不自愛了。」
荷生忍不住,側著頭偷笑起來,如此陳腔濫調,如今難得聽到。
「我要你離開言諾,他有大好前途,快要訂婚,你不能自私耽擱他。」
荷生微笑道:「我何嘗不是這樣想,言伯母你這番話簡直說到我心坎里去,你勸他回家吧。」
言太太驚疑地看住荷生,「你不愛他?」
「我待他如兄弟,他是我好友。」
「你不會纏住他?」言太太不放心。
「那種技巧,我一直沒有學會過。」荷生向她保證。
「他現在何處?」
「上班去了。」
荷生這樣合作,不外是幫助減低這位母親的焦慮。
或許她十分過分,或許她侵犯他人私隱,或許荷生可以攆她出屋,但無論如何,她這一切所作所為,都是為著言諾,她是一個好母親,正如所有好母親一樣,她認為孩子即使已經成年,但一旦失卻她的厚愛保護,照樣會化為一灘濃血。
言太太卻認為夏荷生甘心聽她教誨,乃是因為理虧的緣故。
她說:「當初你不該離開言諾。」
荷生不響。
「你有沒有後悔過?」
荷生回答了這個問題:「我沒有時間後悔,不知道會不會後悔。」
言太太異常固執,「你會後悔的,放棄這樣好的男孩子,你一定會後悔。」
這個時間,荷生覺得熱,她站起來,脫下大衣。
言太太到底是個有經驗的過來人,她注視荷生片刻,大驚失色,「你,你有了孩子。」
既然被她看出來,荷生點點頭,「是。」
「誰的孩子?」她指著荷生。
荷生笑笑,「我的孩子。」
「這孩子是烈火的吧?」
這可牴觸了荷生的忍耐力。
她取下言太太的貂皮大衣,「言伯伯在樓下等了你好久了。」
言太太大驚失措,「我不准你再見言諾。」
荷生把大衣搭在她肩膀上,拉開公寓大門。
「你別妄想把這宗爛帳轉嫁言諾身上,我們祖宗積德,我們不會遭此污辱。」
她的愛至為狹窄,自家的孩子尊若菩薩,他家的子女賤若泥斑。第九章 最不幸的是這也算人之常情,經歷過大災難的夏荷生已經不會為這等小事憤慨激動難過。
她看著言太太離去,關上門。
後悔。
周末放了學,到言家去吃飯,同言伯伯下棋,吃伯母做的點心,每次他們都為她備下小禮物,他們歡欣地等她嫁進去成為一分子。
這樣的結局當然幸福。
但後悔又是另外一件事。
荷生的腦海沒有這兩個字。
中午時分,言諾返來,買了一大疊育嬰指南。
他又同房屋經紀聯絡過,在稍遠一個叫愛德華王子鎮的小埠,有一幢平房,簡直是建立新家庭最理想的地方。還有,他向校方打聽過了,孕婦也可以照常上課。
言諾興奮地說個不停,一洗過往沉實本色。
「試想想,烈火一出來便會看見……」
「不要把烈火牽涉在內。」荷生再三警告他。
言諾只得搭訕地取起一本畫冊,「育嬰秘方,為什麼不叫育英秘方,培育英才嘛。」
「吉諾,或許我們應該談論一些比較現實的問題。」
「像什麼?」
「言伯母今早來過。」
言諾放下書冊,「我已告訴她,請她不要多管閒事。」
「對她來說,這並不是閒事。」
「她講了許多可怕的話吧?」
「沒有我不能應付的話。」
「把摘要告訴我。」
「不用了,她肯定會對你重複一遍。」
「你何用招呼她?」
「伯母也曾招呼過我多次。」
「不要記住這件事,下午去看新房子。」
「言諾,這是另外一個重要的問題,我身無長物。」
「我有。」
「不可以這樣。」
「你不接受我幫助,烈先生自會插手,我們斷不能坐而不理。」
荷生微笑,「看樣子,我始終是個幸運兒。」
「那我就不知道了,荷生,你也不必自嘲。」
荷生搖搖頭,「我並沒有不滿意這間小房子,請勿安排我的生活。」
「你那犟脾氣多時才改!」
荷生說:「我還有一個請求。」
「那又是什麼?」
「回家去,這裡住不下客人,你有空來看我即行。」
言諾靜下來,過半晌他說:「看樣子我的說服力還不如我母親。」
荷生莞爾,「差遠了。」
言諾吁出一口氣,「晚上我來看你。」
「請你順帶替我寄這封信。」
言諾接過荷生慣用的白信封。
天天一封,風雨無間,再寄一千封,烈火也該出來了。
這封信,一定會落到烈火手中,縱然不拆開,單憑信封,也知道其中意思,內容已經不重要,也許收信就是烈火的寄託,也許他盼望不再收這樣的信。
言諾找個輕鬆點的題材,「信里都寫些什麼,可以告訴我們嗎?」
荷生不響。
「你放心,他終究會拆開這些信。」
荷生低下頭。
「讓我替你寄出去,莫使信鏈斷開。」
他披上大衣走了。
言諾說的話總有他的道理。
荷生沉思良久。
沒有人會知道,信中內容,有時抄自莎士比亞二十四行詩選。
荷生有點餓,她去做了一份花生醬三文治吃。
這個時候,她真需要言諾這樣的朋友。
天黑了,她沒有開燈,心頭如壓著一塊大石,花生醬全黏在嘴巴里,要用開水咽下去。
抽屜里一共有八十二封退信,尚有七封,遲早會抵達她的家門。
門鈴響,荷生滿以為是言諾,待她洗乾淨雙手,打開大門,看到烈戰勝。
荷生站著不動,他一定是得到消息,才來找她。
烈戰勝留意她的一舉一動,已經不是一段短時間,像現在,他靜靜站在門外,凝視夏荷生。
荷生遲疑一下,掛上笑容,迎烈戰勝進來。
客廳只有兩張椅子,他挑了其中一張坐下,身材高大的他與小型家具格格不入,雙腿簡直沒有地方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