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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15 作者: 亦舒
言諾羞愧地向荷生道歉,「看我份上原諒她。」
過一會兒荷生才能說:「他們在等你,你還不過去。」
「荷生。」
「去吧。」
那個俏麗的女孩子折回向言諾招手,他只得歸隊。
言諾不滿地說:「母親,你原不必那樣。」
言老卻顧左右而言他,繼續適才的話題。
言諾轉頭,看到荷生獨自站在那裡,身形寂寞仿惶,言諾心頭一陣酸痛,忍無可忍,撇下雙親,撇下女伴與她的父母,不顧一切,大踏步走回荷生身邊。
言太太的眼睛瞪得如銅鈴,但一點辦法都沒有。
言諾走到荷生身邊說:「我送你回去。」
荷生剛抬起頭,烈戰勝的聲音自身後響起,「怎麼,我才離開五分鐘,好像已經發生許多事。」
荷生如逢救星,「烈先生,你回來了。」
「車子馬上到。」
言諾低下頭,對於未能及時保護荷生,慚愧不已。
烈戰勝一出現就控制了場面,那班人如小學生見到訓導主任,個個循規蹈矩起來。
烈戰勝與他們招呼過,才與荷生上車。
他訕笑道:「真不應該離開你。」
荷生面孔向著車窗不語。
「讓我告訴你一個故事。」
荷生喜歡聽烈戰勝說故事,他的表達能力強,故事情節又豐富,荷生但願他時常有說故事的興致。
「我小時候,住在繼園台附近。」
荷生不以為奇,該區在五十年代最多新移民。
「一日放學無聊,在附近溜達,竟在山間發現一座鞦韆架,大樂,偷偷玩了一會兒,盡興而返。」
那必定是人家的花園。
「過兩日,放了學又去,只見已有人在,我不顧三七二十一,拉著架子,就要站上,忽然之間,面孔上著了一巴掌,金星亂冒,又被人痛罵一頓,只得知難而退。」
荷生動容。
「過數天,我再去。」
荷生驚愕,他自小是一個這樣的人,永不放棄。
「這一次,我看到白衣黑褲的女傭在推一個小女孩坐鞦韆,那女傭很婉轉地同我說:『這是私家地方,不是你可以進來的,走吧。』」
荷生怔怔地聽著,他不外想她知道,他也受過羞辱。
「我終於走了,以後沒有再去。」
荷生雙眼潤濕,她明白他一番好意。
烈戰勝笑笑,「後來,我也賺得好幾座私人花園,卻並沒有設鞦韆架子,不過那熱辣辣的一巴掌,至今難忘。」
荷生問:「打你的是誰?」
烈戰勝想一想,「是一個十四五歲穿唐裝衫褲身形粗壯的女孩於。」他大概永遠不會忘記她。
荷生點頭說:「住家打工妹。」
「我猜想也是。」
「當時你有多大?」
「七八歲。」
荷生氣平了,笑出來。
「我一生受過不少挫折,皆能忘懷,大概無論什麼事,第一次最難應付。」
「謝謝你。」
烈戰勝面孔上打著問號。
「這個故事的寓意很好。」
司機把車停下來。
烈戰勝送她下車,抬頭看看天空,「明天會下雪。」
荷生茫然,她不懂天象。
烈戰勝緩緩伸出手,輕輕撫摸荷生的面頰,隨即放開。
荷生卻如遇雷殛,退後一步,那感覺,他的手指一碰到她的臉,她便頓感一陣蘇麻,她認得這種震盪,她記得它不曾真正發生過,但卻在夢中經歷無數次。
她呆呆看著烈戰勝。
錯了,不可能會是他,她實在太疲倦太焦慮。
荷生匆匆掏出鎖匙啟門進屋。
關上門,腳下又是一封退回來的信,荷生彎下腰,疲倦地拾起它,丟在桌上。
她沒有更衣,躺在床上一會兒,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枕頭濕儒儒,荷生將它翻到另一邊,仍然賴在床上。
門鈴在這個時候響起來。
荷生只得披上外衣去應門。
下雪了,一如烈戰勝所預料。
門外是言諾。
荷生說:「不要解釋,一切都是我的錯。」
這是維持人際關係最好也是唯一的辦法:原來對的是你,錯的是我。
言諾站在門口說:「荷生,你願意嫁給我嗎?」
荷生並不覺得意外,「進來再說。」
昨夜那件事完全激發了他的同情憐憫之心,言諾放棄睡眠,與母親吵了半晚,另外半夜用來傷懷。
言太太至為震驚,她的孩子是好孩子,從來未曾使父母不快,統共是這個不祥的女孩子作祟,於是她更加進一步表明立場,「她要進門,我走。」
言諾馬上說:「不,她不會進來,因為我可以走。」
他真的走了出來,身邊有件小小行李,裝著簡單的衣物。
他對荷生說:「我沒有地方可去,想在你處借宿。」
小公寓只有一間睡房,客廳沒有沙發,只得一隻睡袋,要是他想打地鋪,或許有商量餘地。
「喝了這杯咖啡,或許你改變主意。」
「我不會,第一次與你約會,我就已決定娶你。」
「言諾,當中發生了許多事。」
「這些事也已經過去。」
很多人不會這麼想,言諾的母親是其中之一。
奇怪,人人都以為社會風氣真正開放了,以前所計較的細節,今日都可以放過。
但不,一旦發生在自己身上,反應一樣激烈。
荷生可以猜想假如言諾失去控制的話,言伯母隨時會同愛子登報脫離關係。
荷生說:「要是你願意,你可以在廚房露營。」
「沒有問題,這已是我最佳歸宿。」
荷生看著他,「你會傷你母親的心。」
吉諾握住荷生的手,「在人生漫長的路途中,總有些人有些心會傷害到你我或是被你我傷害。」
荷生剛正想笑著對這句話置評,忽然之間,掩著胸口,把適才喝下去的咖啡全部噴吐出來,言諾連忙抓起毛巾替她拭抹,荷生臉容蒼白,伏在桌上喘息。
「你身體不妥,來,披上大衣,我同你去看醫生。」
「不用麻煩你。」
「荷生,我同你之間,說這種話來做什麼。」
他挾持著她上車,找到醫務所,上去掛號排隊候診。
醫生同荷生做過簡單的診治,抬起頭滿心歡喜地對言諾說:「恭喜你們。」
言諾立刻明白了,他訝異意外地看向荷生。
只聽得荷生鎮定地說:「可否請大夫薦我去看婦產科。」
「當然。」醫生寫出單子。
兩人道了謝,緩緩走出醫務所。
言諾不知如何開口才好。
過了很久很久,他問:「你打算怎麼樣知會他們?」
荷生失笑:「是我的孩子,何用知會任何人。」
言諾問:「你肯定你要他?」
荷生答:「已經考慮了整整四個月。」
言諾吁出一口氣,「那麼讓我幫你。」
「我會害苦你。」
「荷生,情形不會比你離開我那一天更慘,請你放心。」
荷生搖搖頭,「我願意獨自承擔這件事。」
「我只不過在一旁協助,非必要時不出手,荷生,我並不打算把肚皮借出來。」
荷生覺得漫天風雪,大難當頭之下,言諾還能擁有這一份天真,實在可貴,她笑出來。
言諾拉住她的手,百感交集,「我只希望有人愛我,如你愛他那麼多。」
荷生微笑,「也許這不過是一個最最愚昧的選擇。」
「我們回去再說。」
言諾為荷生預備簡單的午餐,一邊批評公寓不夠大,最好有兩個房間,不,三個房間,空氣要流通,屋後要有玩耍的空地。
荷生坐在窗前,一言不發。
這時她聽見門底唰的一聲,轉頭一看,是郵差送信進來,她的信封,她的手跡,是一封退信。
荷生沒有拾起它,讓它躺在地上。
言諾在廚房裡猶自說:「搬了房子,就該準備一切,我們要去找有關書籍來讀增加常識,同時托人介紹個好醫生,你要維持心情愉快,荷生,荷生?」他探頭出來。
荷生坐著不動,窗外的雪越下越大。
言諾喃喃地說:「活像西伯利亞。」
他過去拾起退信,放在荷生面前,過一會兒問:「怎麼樣把這消息告訴烈火?」
荷生平靜地問:「為什麼要告訴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