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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15 作者: 亦舒
    任何人在琪園這種環境長大,都會變成烈火烈雲,甚或更加悲哀。

    臨走之前,荷生並沒有見到烈火。

    他不願意見夏荷生。

    幾個談得來的同學都來送行,見言諾與荷生在一起,心裡頗有點寬慰:也許她打了一個圈子,又回到他身邊去了,只要有人接手,過往不名譽的花邊很快會淡出傳為美談,希望夏荷生可以得到較為理想的結局。

    言諾攙著荷生上飛機,她同他笑,「我不是老太太。」

    話還沒說完,已經一跤跌在地上,嚇得服務人員爭向扶持,荷生掙扎拾起手袋,一不小心,袋中物件落出來,又得一件件揀起。

    荷生苦笑。

    抵達西岸,她與母親住了三天。

    夏太太桌上成疊剪報,都是有關烈氏一案的新聞。

    世界太細小,你知道的,別人也知道,你去過的地方,別人都去過,多說無益。

    從亞洲到美洲,才十來個小時飛機,誰也甭用想把誰當鄉下人。

    長輩臉色凝重,但看到言諾的時候,卻舒一口氣:荷生能夠靠著這塊金漆招牌,就什麼都不怕,一切可以從頭開始。

    荷生看看言諾,人們太過高估他,卻低估了她。

    即使如此,她也不想特地證明什麼。

    言諾問她:「睡得好不好?」

    荷生答:「還可以。」

    言諾有點意外。

    荷生解釋說:「還有三年時間,沒有人可以三年不睡。」

    言諾明白了。

    荷生與母親道別,她不能與她住同一城市,怕會窒息,受傷的人需要額外自由與更多時間安靜地來調整心理及生理。

    荷生害怕每天早上起來看到母親焦慮憂傷的面孔,逼切殷勤地,希望女兒在一天之間痊癒,為母親爭一口氣。

    荷生搬到另一個鎮,租一間小小公寓,簇新的環境,截然不同的人與事,連她自己都相信可以忘記過去,從頭開始。

    這個大學鎮裡華人不多,沒有人認識她。

    荷生買到一張尺寸理想的書桌,坐下來,開始寫信。

    第一封信被退回來的時候,恰恰是她寄信十四天之後。

    郵期很準,以後,她每寄一封信,就收到一封退信,看到信封上自己的字跡,荷生有種突兀的感覺,仿佛有一個熟得不能再熟的熟人,在天之涯海之角,找到了她,要與她通消息。

    烈火不肯讀她的信。

    他要令她失望,死心,放棄,不收信是最直接的表示。

    荷生繼續寫,她不是要與烈火比賽意志力,她只是想尋找一個精神寄託。

    她用一格抽屜,專門來放退信。

    言諾對這件事並沒有發表意見,每一個人都有權對他的過去表示懷念。

    在一個隆冬晚上,言諾問荷生:「有沒有算過你認識烈火共有多少日子?」

    荷生想一想,訝異地答:「七個月。」

    才七個月。

    連當事人都覺得不可思議。

    過一會兒輪到荷生問:「我此刻的生活費用由誰在負責?」

    「我。」言諾答。

    「謝謝你。」荷生一度以為是烈戰勝,「你不覺辛苦?」

    「辛苦時告訴你。」

    「別抱怨你動用了老婆本。」

    「老婆,」言諾笑,像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新名詞,「老婆。」

    荷生低下頭,「你已經仁至義盡,言諾,也該回去幫烈先生照顧生意了。」

    「烈先生早已決定將公司逐步西遷,我們有一組人在這裡部署。」

    荷生意外,「言伯父也在此間?」

    言諾點點頭。

    「呵,都把這裡當行宮了。」

    「烈先生做事業的心已不能與從前比較。」

    荷生點點頭,任憑他是金剛不壞之身,遭此巨變,怕也會灰心。

    「他後天來,要是你願意,一起去接他飛機。」

    荷生自然沒有反對。

    那是一個萬里無雲,清寒的大清早。

    烈戰勝看到她,即時問:「荷生你的耳朵怎麼樣?」

    荷生強笑答:「一直像打著了汽車引擎似的。」

    「醫生怎麼說?」

    「沒有答案。」

    「我很樂觀。」烈戰勝拍拍她肩膀,「一定會痊癒。」

    荷生拉拉他袖子,「烈火可好?」

    烈戰勝聲音低下去,「他沒問題,可能參加一個進修計劃,排遣時間。」

    荷生悽酸地說:「他不肯收我的信件。」

    「我已告訴過你。」

    荷生牽牽嘴角,她總不相信他會做得到。

    「他叫我帶口訊給你。」

    「是什麼,他說什麼?」荷生緊張地看著烈戰勝。

    「他認為你與言諾原屬一對。」

    「叫他管他自己的事情。」荷生賭足了氣。

    烈戰勝凝視她一會兒,嘆口氣,「有好消息給你,烈雲問起你的下落。」

    「太好了,言諾,過完年我們去看她。」

    「別太早高興,她的情況不甚穩定,一時記得,一時忘懷,記憶片斷不能連貫。」

    「但她在進步。」

    烈戰勝點點頭,踏上來接的車於,一邊對言諾說:「晚上一起吃飯。」

    見面的時候,卻只見烈戰勝一個人。

    他解釋:「言諾同他父親有話要說。」

    荷生一怔,父子倆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說,何用千里迢迢,跑到這裡來講,思念一轉,已經明白:「是因為我嗎?」

    「他父親要他回去。」

    荷生猜對了,微笑道:「言伯母非常不喜歡我。」她從前曾對荷生讚不絕口。

    烈戰勝告訴她:「今天晚上他們就在這間酒店的二樓宴客,請未來親家。」

    荷生一呆。

    漸漸打心底淒涼出來,當然,她不能叫言諾一輩子侍候在側,默默耕耘,不問收穫,但這麼快!

    她清清喉嚨,「那位小姐,品貌學問都很好吧。」

    烈戰勝說:「是老言拍檔夥計的女兒。」

    「言伯伯不是你的合伙人?」

    「他想另起爐灶,我支持他。」

    這樣看來,真不能叫言諾再墊支生活費了,人家會怎麼想,等那邊那位小姐發話,找地洞鑽都來不及,荷生知道母親尚有一點節蓄,或許要同她商量商量。

    香而甜的香檳酒在荷生口腔里變得酸澀。

    烈戰勝猶疑一下,把手放在荷生手背上。

    荷生輕輕告訴說:「言諾並沒有提起他要結婚。」

    「也許他還沒有找到適當的時機。」

    荷生只得點點頭,靜靜取起香擯杯,呷一口酒。

    這個時候,震中才抵達荷生心中,她明白到自己竟是一個無法自力更生的人,她渴望自由,卻無能力振翅飛翔,荷生至為這個事實震驚。

    她推開面前的美酒佳肴,「烈先生,我覺得不大舒服。」

    「我不應該告訴你。」

    「不,謝謝你知會我。」

    「如果是經濟上的問題——」

    「不。」

    「那麼我送你回去。」

    車還沒有來,兩人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烈戰勝說:「荷生你請稍候,我去叫司機。」

    荷生呆呆地看著大堂中的節目牌。

    忽然之間,她聽到一陣歡愉的嬉笑聲,荷生抬起頭來,看到三對男女迎面走來,兩老一嫩,她起碼認得其中三人,他們是言氏夫婦及言諾。

    只見言諾穿著禮服,彬彬有禮與女伴聊天,那女孩子肩上搭著一方輕而柔的青秋蘭披肩,巧笑倩兮,容貌十分秀麗。

    太不巧了,荷生自慚形穢,急急要躲到柱後,本來這種場面不難應付,大家裝作看不見大家,便可避過,但不知怎地,言太太立定心思不肯放過夏荷生,她眼尖,立刻揚聲叫:「那不是夏小姐嗎?」

    大家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荷生身上。

    言諾只看到瘦削憔悴的她沉默地站定,像是準備接受命運的安排,但不,她的一雙大眼睛裡仍然閃爍著倔強的神色,嘴角雖懷悽酸,脖子卻挺直。

    言諾就是愛荷生這一點。

    他撇下女伴趨向前去,「原來你與烈先生也在這裡吃飯。」

    言太太看見兒子的態度仍然如此親呢,不禁心頭有氣,竟轉頭對丈夫說:「把別人害得家散人亡了,也該知足了,莫又出來尋替身才好。」

    荷生怔住,她凝視言太太。

    那中年婦女已被丈夫以目光及手勢阻止,頗覺得自己失儀,一抬頭,與荷生的眼神接觸,不禁機靈靈打一個冷顫,這雙眼簡直有毒,如一頭獸般透出精光,她連忙藉故走開。

    荷生一生中從沒被人如此侮辱過,握緊拳頭,全身發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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