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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15 作者: 亦舒
    這些日子,也只有他陪著她。

    言諾還得在長途電話中幫著安撫夏太太,背著良心說謊:「完全同我與荷生無關,那只是烈家的事,伯母,你完全不用趕回來,我們天天可以與你通電話。」

    荷生在法庭上始終堅持同樣口供。

    忽然之間,公眾席間一個穿黑衣瘦長的中年女子站起來指著她罵:「夏荷生,你隱瞞事實,你明知他被推下致死,你是幫凶,你永生永世不得安眠。」

    荷生認得她,她是周琪。

    庭內大亂,陪審員聳然動容。

    周琪被請出法庭。

    那天,荷生無法獨處,她由言諾陪著,到新居去看烈雲。

    烈雲不肯讓她接觸,像是害怕憔悴落形的荷生。

    「烈雲,是我,是荷生姐。」

    烈雲側著頭,好似對這把聲音曾經相識。

    言諾深深嘆氣,走到房外。

    荷生正欲放棄,忽然之間,烈雲抬起頭來,清晰地問:「他已經不在了,是不是?」

    荷生呆住。

    「他終於不再煩惱。」烈雲吁出一口氣。

    「烈雲,你說什麼,烈雲,你是否已經痊癒。」荷生大聲問她。

    烈雲跑到另外一個角落,護士聽到異響連忙趕進來,荷生知道一切仍是幻覺。

    言諾送她回家。

    途中荷生說:「現在誰也不能住在琪園,大屋終於廢置,爭無可爭,不再煩惱。」

    言諾無言。

    烈戰勝的車子停在夏宅門口,他與律師一起下來,告訴荷生,「案子明日作終結陳詞。」

    荷生在勁風中打一個寒噤。

    律師說:「證供對他有利。」

    荷生與言諾同時別轉頭去。

    烈戰勝上車離開。

    言諾陪荷生回家,他倆徹夜不能成眠。

    荷生站在露台上,看向幽暗的街道,不知怎地,她看到淨是一雙雙血紅的眼睛。

    言諾說:「我陪你下樓散步。」

    荷生披上大衣。

    「我擔心你。」言諾說。

    「我很好,」荷生苦澀地答,「不用做事不必上學,做一個職業證人。」

    「相信你看到烈火的情形,他似喪失鬥志。」

    荷生心如刀割。

    「烈先生不讓你出席旁聽,真是明智之舉。」

    荷生抬起頭,「我們會不會贏?」

    「荷生,那麼多人見過他們兄弟吵嘴、打架,以及烈火保證要把烈風乾掉的誓言。」

    「但是,」荷生拉住言諾的手臂,「我同你的證供……」

    言諾無奈地說:「我同你是烈火的什麼人,大家都知道。」

    「你太不樂觀。」

    「我一向是個以事論事的人。」

    荷生抬起頭,看著月亮。

    「記得第一次帶我去琪園?」她問。

    「怎麼不記得,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錯誤。」

    他們放慢了腳步,有一個小女孩牽著一條狗迎面而來。

    不知怎地,荷生的目光為這條狗所吸引,只見它通體白色短鬃,體積龐大,氣息咻咻,走近了,仰起頭,對準荷生。

    荷生猛地一怔,狗的雙眼狹長鮮紅,嚇她一跳,再加注意,它的五官漸漸化為烈風的面孔,變成烈風的頭鎮在狗的身上。

    荷生崩潰下來,她退後一步,尖叫起來,叫完一聲又一聲,無法停止,再也站不穩,蹲在地上。

    女孩與狗早已離去,她卻繼續慘嚎,言諾只得伸出手,大力掌摑她。

    荷生臉上吃痛,呆住,怔怔地看著言諾。

    言諾不忍,緊緊抱住她。

    荷生驚怖得一顆心似要自口腔里躍出來,魅由心生,倘若一生要背著這個陰影而活,真是生不如死。

    第二天,荷生坐在家中等消息。

    烈火一案已在最高法院聆訊完畢,六男一女陪審團退庭商議。

    六小時半之後,向法庭回報。

    裁定烈火罪名成立,按察司判被告入獄三年。

    荷生聽到這個消息,耳畔有細微嗡嗡聲,她低著頭,雙臂抱在胸前,默默無言。

    律師還向她解釋細節,她卻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荷生有點感激這嗡嗡聲,希望它不要消失。

    烈戰勝走過來,荷生不由自主,把頭埋到他懷裡去。

    沒有棋子了,他們都沒有棋子了,烈風已死,烈火入獄,烈雲失常,這一場戰爭,勝利者與失敗者犧牲得同樣慘烈。

    烈戰勝一句話都沒有說,帶著荷生及言諾去見烈火。

    烈火握著荷生的手,「答應我一件事。」

    荷生不語,她知道他要說什麼。

    奇怪,在這種時候,他偏偏去關注微不足道的瑣事。

    「馬上與言諾結婚,有多麼遠走多麼遠。」

    荷生情緒不受控制,神經質地慘笑。

    烈火急促地轉向言諾,「你聽見我說什麼?」

    言諾點頭,烈火似略為放心。

    然後他主動地站起來說:「你們走吧。」

    他們緘默地回到烈宅。

    烈戰勝一開口便說:「我要你們離開本市。」

    荷生沒聽清楚,她的聽覺失靈,身邊像有一隻不肯飛走的蜜蜂。

    言諾向她重複一遍。

    荷生點點頭,「我正想去探訪母親。」

    「言諾,你幫荷生去安排一切。」

    言諾似有問題未能解決,他與烈戰勝商議起來。

    荷生走開去找烈雲。

    推開房門,只見一張空床,護士正要收拾儀器,看到荷生,見是熟人,便向她笑笑。

    荷生指一指床,「人呢?」

    「今晚起程往麻省醫療。」

    「痊癒機會大不大?」

    「相當有希望。」

    荷生對這種高技巧的答覆已經習慣。

    人去樓空。

    護士想起來:「對,她看到母親的時候,會叫媽媽,你說這是不是好消息?」

    荷生霍地抬起頭來,「真的?這正如在滿天烏雲中看到一絲金光。」

    看護笑著指指耳朵,「我親耳聽見。」

    「是,這真是至大至樂的消息。」

    言諾上來找她,「荷生,烈先生有話同你說。」

    荷生與烈戰勝在書房中對話。

    他溫和地問:「你有什麼打算?」

    荷生簡單地說:「等烈火出來。」

    烈戰勝說:「我想送你出去升學。」

    「我不想再進學堂。」

    「相信我,荷生,有點事做,時間會過得快些。」

    荷生不作聲。

    「言諾本想陪你,但他不捨得長時間離開父母。」

    「他一向是個好孩子。」荷生莞爾。

    「你的耳朵怎麼了?」烈戰勝放低聲音。

    「什麼?」第八章  烈戰勝嘆口氣,「荷生,要是你願意,我可以協助你開始新生活。」

    荷生微笑,「烈先生,我聽不到你說什麼。」

    烈戰勝搖搖頭,「你這孩子。」

    「孩子,還是孩子?」荷生失笑。

    烈戰勝說:「至少考慮我的建議。」

    「烈先生,我一直在想,那天在琪園,如果不是我多事,上樓到烈雲房間去探測,烈風會不會自動離去,悲劇是否可以避免?」

    烈戰勝抬起頭來,「荷生,我永遠不去檢討過去的事情。」

    「即使是這件事?」

    「即使是這件事。」

    荷生低頭看牢雙手。

    「我安排你明天就走,言諾會陪你一個學期。」

    「我怎樣探訪烈火?」

    「荷生,他不要見你。」

    「什麼?」

    「他已說得很清楚,他不要看見你,不要讀你的信,也不要你等他。」

    荷生沉默。

    過一會兒她問:「為我好?」

    「不,為他自己好。」

    「我不相信。」

    烈戰勝說:「對不起,荷生。」

    「就這樣,一聲對不起就把夏荷生一筆勾銷?」

    「沒有人可以這樣對夏荷生,」烈戰勝握緊她的手,「耐心一點。」

    荷生只得點頭。

    烈戰勝忽然問:「為什麼烈家不能有你同言諾這樣的孩子?」

    荷生不相信他會問出這個問題來,這麼聰明的人,竟連如許粗淺的道理都不懂。荷生訝異地說:「正因為我們不是你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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