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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15 作者: 亦舒
    「言諾,你好鎮靜。」

    「我們不過在編故事,也許真實情節並非如此,我們不能肯定。」

    荷生呆半晌,她緊握著拳頭,鬆開手的時候,指甲已掐進掌心,印起紅痕。

    他們並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烈火。

    荷生隱隱覺得這是一個不可彌補的錯誤。

    為著避免應付烈火過激的反應,漸漸她會瞞他更多。

    那天下午,烈火找到荷生,跟她說,稍遲來接她往琪園一聚。

    荷生急著更衣,不知怎地,翻過了衣櫥,都找不到稍微鮮色的衣裳。

    黑白灰流行得太久了。

    稍早時她似乎看到女裝店掛出駱駝色的毛衣褲,惜無心置裝,錯過機會。

    去年一套天藍色衣裙似無論如何都找不到,荷生看著一大堆不能搭配的衣服,深覺命運弄人,此乃縮影,索性把它們襟入樟腦箱內,推上蓋,眼不見為淨。

    她只得挑件奶白色寬身裙套上。

    裙子近胸有一朵織出來的玫瑰花,鐵鏽色,夏太太見了曾皺眉道:「這是什麼,似一團蕃茄醬,又似乾涸的血漬。」

    荷生當時覺得人生最大的荊棘便是要討好老媽,但今日,她照著鏡子,發覺老太太的聯想並非空穴來風。

    已經沒有時間了。

    烈火已在按鈴。

    荷生分外不安。

    到達琪園,連忙要一口酒喝。

    言諾早在等他們,令荷生意外的是,烈雲端端正正坐在圖畫室,打扮得非常整齊,一如平時。

    荷生迎上去,「烈雲,你氣色好多了。」

    烈雲笑,大眼睛空洞地看著荷生,仍然沒有記憶。荷生坐在她旁邊。

    烈戰勝自花園進來,「荷生,真高興看見你。」

    荷生抬起頭,他兩鬢似添了白髮。

    荷生勉強笑道:「今天是什麼大日子?」

    「沒有事,很久沒有在家吃飯。」

    荷生握著烈雲的手,烈雲把頭靠在荷生的肩膀上。

    烈戰勝看到這種情形,告訴荷生:「烈雲的母親要把她接走。」

    荷生意外,「可是烈雲要接受治療。」

    「女人不可理喻。」

    荷生只得道:「醫生或許可以說服她。」

    烈火進來,「父親,今天有事商議?」

    「我們慶祝雨過天晴。」

    荷生呆住了,烏雲密布,何來一角青天?

    她低下頭,不予置評。

    言諾本來最習慣烈家作風,但這次他也露出不自然的樣子來。

    烈雲不知聽懂了哪句話,忽然輕脆地拍起掌來。

    荷生連忙再喝一口酒。

    不知怎地,烈雲好端端又哭起來,伏在荷生身上飲泣。

    言諾急召看護,把烈雲送回房間休息。

    烈戰勝沉默了。

    荷生覺得她有責任顧左右而言他,因此無稽地說:「學生生活真不好過,很多時候都想輟學。」

    言諾說:「中學與大學之間,最好留一個空檔,體驗一下生活。」

    就在這個時間,荷生聽到花盆碎裂聲,她抬起頭來,荷生的耳朵最靈,她發覺室內其餘三人沒有注意。

    莫非是多心了。

    荷生又低下頭。

    言諾說:「烈先生,反正還有時間,不如談談公事。」

    荷生點點頭,「真的,不談公事,仿佛無事可談。」

    她站起來,「我出去走走。」

    荷生走到花園,心底那股不安,漸漸上升,她兜回走廊,上樓去看烈雲。

    看護在會客室聽音樂翻閱雜誌。

    荷生走到房外,渾身寒毛忽然豎立,她輕輕推開房門,看到烈風蹲在烈雲跟前。

    他必有琪國整套鎖匙,一定由烈雲私授予他。

    荷生連忙掩上門,「快點走,趁沒有人知道快點走。」

    烈風受了刺激,看到荷生不避開反而迎上去,「她不認識我,烈雲不認識我。」

    說著他淚流滿面。

    烈雲自言自語道:「父親會罵,二哥哥也會不高興。」

    「烈風,我要你馬上走。」

    烈風惱怒,「你是誰,你也來喝令我。」

    荷生過去拉他,「你自露台進來是不是,快走。」

    烈風一手把荷生推開,「我還以為你與他們不同。」

    荷生無暇分辯,趨向前去,要進一步推走他,但是烈風已經紅了雙眼,他一手拉起烈雲,另一手甩開荷生,荷生左腳在地毯上一滑,撞向台角,額頭一陣劇痛,但是奮力撲前抱住烈雲雙腿。

    烈風猛然取過椅子,向荷生撞去。

    荷生只覺得面孔上滑膩膩,不知道已經血披滿面,她嚇怕了烈雲,烈雲大聲哭泣。

    說時遲那時快,門外一聲吼,烈火撲進來,抓住烈風,荷生剛剛扶著言諾的手爬起,只著見他們兩人卷向露台,撞碎玻璃窗,其中一人似鷂子似的飛出欄杆。奇怪,荷生覺得該霎那天地間失卻音響,一切停頓,但荷生清晰地看到烈風衣褲飄飄,墮下樓去。

    繼而聽到巨物墮地聲,轟隆一下,眾人尖叫起來。

    荷生推開言諾,跌撞著搶到露台,烈火一身血漬斑斑,手臂上還插著碎玻璃。

    荷生伸出手去,「烈火,烈火。」

    烈火轉過頭來,很平靜地看著荷生,過一會兒,他伸出手來,把荷生濕透的碎發撥向耳後,緊緊擁抱她。

    荷生把頭貼在烈火胸前,不肯放手。

    耳畔雜聲紛沓而至,救護車與警車號角,制服人員的腳步聲。

    終於有人拉開荷生,荷生的額角猶如開了洞,血汩汩流出,她卻一直能夠維持清醒,她緩緩走到樓下,在走廊的深色鏡子內照到自己,淺色裙子上一搭一搭全是拳頭大血印玫瑰花,她忽然明白夏荷生已經償還花債,一顆心遂靜下來,再也沒有一貫忐忑不安的感覺。

    救護人員替她按住傷口,荷生轉過頭來,看到言諾驚怖莫名的表情,他牙關打戰,人抖得猶似一片落葉,他害怕,平素鎮定的言諾怕得臉色如一頁白紙。

    經過花園,荷生看到烈風被載上擔架。

    他四肢猶如提線木偶,折向不可能不合理的方向,荷生看到他凝固的眼珠,那股仇恨的鮮紅色經已褪去。

    整間琪園為之沸騰。

    荷生踏上救護車。

    一躺下來,她看到車頂那盞燈逐漸模糊,淡出,四周圍變成漆黑一片。

    醒來的時候,荷生躺在醫院病床上。

    她首先看到烈戰勝憔悴焦急的面孔。

    「荷生。」他握住她的手。

    荷生在這一剎那清醒過來,前塵往事統統歸位,她虛弱地問:「烈火,烈火。」

    烈戰勝把嘴趨到荷生耳畔,「他平安。」

    「烈風怎麼樣?」

    烈戰勝急促道:「荷生,他已過世。」

    荷生閉上雙目。

    烈戰勝身後的制服人員上前說:「夏小姐,你可否回答我們幾個問題?」

    醫生看看表,「十分鐘,你們統統要給我出去。」

    警務人員問:「昨夜,琪園二樓的睡房中,發生什麼事?」

    荷生轉一轉頭,劇痛使她露出苦楚的表情。

    過一會兒她說:「我推開房門,即受襲擊,接著有人跳樓。」

    「他自己跳下去?」

    「是。」

    警員凝視她一會兒。

    荷生無懼地回望,他是一個端正深沉的年輕人。

    「沒有打鬥?」

    「他毆打我,又把我們推開,撞破玻璃躍下。」

    「我們?」

    「烈火試圖抓住他,但不成功。」

    「你看到的只有這麼多。」

    「是。」

    警員站起來。

    烈戰勝走過來,「荷生,你請休息。」

    他隨警員退出。

    荷生慶幸母親不在本市。

    她獨自呆視天花板直到下午。

    言諾來看她,兩人恍如隔世,半晌不知道該說什麼話。

    終於她問:「烈雲怎麼樣?」

    「案子一結束,她母親便接她到英國療養。」

    「案子,什麼案子?」

    「荷生,烈火被控誤殺。」

    荷生不出聲。

    她別轉臉去。

    審訊期間,烈火未能獲准保釋。

    荷生去探訪他。

    烈火只肯見她一次,他對她說:「你要是真肯讓我放心,馬上同言諾結婚,去。」

    荷生當時不發一言,站起來就走。

    言諾追上去,看到她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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