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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01 作者: 亦舒
    第二天一早我去把她帶了出來,我問她:「要乘公共汽車還是計程車?如果要坐跑車,也使得,我去借了來。我們去淺水灣,雖不能游泳,看看也好。」

    「乘公共汽車:「她說:「來了這些日子,從家到學校,又從學校到家,還沒乘過公共汽車,一定很有趣。」

    我笑了,她倒是不拘小節,沒有時下一些小姐的富貴習氣,也許太富貴了,她也有必嘗嘗平民玩意兒。像我以前上中學,公共汽車簡直擠怕了,看見車站上的人龍就煩,情願天天早上走大半個鐘頭的路。

    我與她上了公共汽車,搖搖晃晃的走到第二層,因為時間不是擠逼鐘點,而且又是去郊外的車,樓上才硫疏落落的幾個人,我與她挑了座位坐下,買了票。

    我把票交到她手裡,她說:「真想把票子收下留念。」

    我笑了,她真的認為值得留念?當下她把票子收入口袋,

    我叫她穿得厚一點,她果然套了一件寬寬的夾克,手上又戴著手套,圍巾密密的。我把她的絨線帽子拉得低一點,她的臉看上去益發像娃娃,只是臉色不太好。

    這麼冷,雖然有陽光,卻還是呵氣成霧。

    她來了這麼些日子,就冷了這些日子,天沒暖,她先走了,真可惜。

    我又把她的衣襟拉拉好。

    這種動作很是婆媽,然而玫瑰太像一個小孩子,我忍不住要照顧她。

    玫瑰家裡的男朋友,難道真的找到一個比她更好的女孩子了?依我看,比玫瑰更好的,只恐怕難得了。

    想著我們只剩下十來天在一起了,我心裡十二分的不自在,很是黯然。

    玫瑰戴著手套的手握住我的手,她說:「風景真好,也算是獨一無二的了,以前老是在城裡轉,並沒有看清楚,今天天氣真不錯,你說是不是?吸!你呆呆的想什麼?」她推了我一下,眼睛斜斜的看著我。

    我笑了,「沒有什麼,你這一身打扮,像個小男孩子。」

    「做男孩子才好呢,我頭一個志願是當水手。」

    「做水手根本是很風流的,我若果畢業了,也抽個空檔,去做一年水手。」

    「真的這麼想?」玫瑰樂了,「倒與我的心意一樣。」

    到了淺水灣,我與她走下沙灘去,沙灘上一個人也沒有,只疏疏落落的幾張帆布椅子。天氣雖冷,幸喜風不大,在沙上走來走去,倒很舒服。

    玫瑰很高興,她抬了頭指給我看,「這些樹,到了夏天,都會得長新葉子嘛?仿佛都枯了。這座廟,算是什麼意思?真煞風景,好端端的地方卻弄得神神怪怪的。」她的中文流利得多了,罵人也罵得好聽。

    她指東劃西嘰嘰呱呱的說了一大篇話,心情愉快。

    我買了冰淇淋,我們就坐在帆布椅子上吃了起來。

    她說:「這沙灘也夠美的了,而且又比威基基寬,只是水渾點,而且不夠長,不過我喜歡這裡。」想起了家,她的眼神凝住了。想起了家的什麼?

    過了很久,她一口口的吃著冰淇淋。每一口都含在嘴裡很久,不難看出她是在回味往事,只是什麼事,就不得而知了。過了很久,她才抬起頭來,向我笑了一笑。

    「走吧。」我把她從椅子上拉了起來,我們又向車站走去。

    從旁人看來,我們是一雙年輕情侶,熬不到夏天,就先來沙灘散心,哪曉得內情?由此可知,每個人看另外一個人,都覺得好。

    回到了市區,我們找了個地方吃中國菜,我還沒有與她在一起吃過東西,足足叫了一台子的東西,又泡了兩壺茶,我細細與她說了菜的種類。

    她說:「這一壺顏色奇怪,那一壺又有怪味。」她想了想:「還是爸爸喝的龍井味道好,爸爸每個月都叫親戚空郵寄了去,泡得很濃的。」她笑。

    「不用『濃』字,」我笑說「說『釅』。」

    她搖頭,「我也不曉得,恐怕這一輩子也學不好中文。」

    「這些字也少人用,廿多歲以下的人知道的少,你不必慚愧,這裡不中不西的人多著呢,不通得很,寫封信都叫人看了笑,不止你一個,你很好學,也抵得過了。」

    「你真好,偉,」她說「從來不笑我。」

    我不響,她有什麼可笑的呢?我才可笑。

    菜館裡的人漸漸多了起來。

    她說:「我沒有兄弟姊妹,父親又忙生意,與母親相處得不好,除了你,並沒有什麼談得來的人,這麼遠的走了來,總算找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

    沒有可說話的人。那種日子是寂寞的,我又何嘗不是呢?只是男孩子的心事少,女孩子的心事多,她又比我更難堪點。

    她說:「沒有人出頭替我說話。母親不服白我,她總覺得我的行為舉止都怪,單等找我的錯處,像這一次他結了婚,母親反而寫信來說:看,我早知道他是那種人。很幸災樂禍的樣子,其實如果她有興趣點,幫我說幾句話,恐怕這事就不會發生了,雖然將母親夾在當中,有點滑稽,如果她不這麼冷淡……算了,說什麼呢。」她笑了笑,「不能怪她,一個人急了就亂怪人。」

    我默默的聽著,她這種想法倒是很中國式的——有話說不出口,想找人代說,又沒有人。

    我很明白,一個再活潑瀟灑的人,遇到真的愛情,也就面呆口澀了。

    結帳的時候玫瑰搶著要付錢,我硬不給她付,她才作罷。

    「累不累?」我問她:「要回家睡個午覺?」

    「不睡,索性再在街上走走吧。」她說。

    我陪她走了好幾條街,都是遊客到的地方。

    她要買翡翠,我只好把她帶到相熟的店鋪去,不然給人訛騙了還不知道。她隨身帶著支票本子,但是價錢實在貴,她終於才買了串珍珠。

    逛得累了,我與她去看場電影,她依舊吃巧克力,把頭枕在我肩膊上,我側頭看她的臉,她倒是全神貫注的看戲,我卻看牢她,各得其所。

    我說:「今天晚上,你到我家來吃晚飯?」

    「不,出來一整天,我也得回去一下。晚飯後我才來,我們上夜總會坐,我請你,我知道有個好地方。」

    好地方?不知道是誰帶她去過的?然而她約遍了學校里的男同學,並沒有遇見一個她心裡喜歡的,也算可惜。

    我點點頭,送了她回家。

    我自己到了家,累得說不出話來,馬上洗了一個熱水澡,吃了兩口飯,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又看不進去。怎麼樣天天與玫瑰在一起就好了,我想。最好事也別做,書也別讀,就這麼吃吃玩玩的過幾年,死了也很值得。

    我隨即笑了出來,真這麼懶,還當了得,這種想法是要不得的。我伸了個懶腰,電話鈴就響了。

    我去接聽,是德明,這人不知道怎麼,想想又打了電話來,恐怕氣消了吧?

    「聽說玫瑰要走了,你也不上課了?我們同學也打算送她一樣禮物做紀念,只不知道送什麼才好。」

    「消息真靈通,新聞系的學生都得拜服你們,我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的,周末有空,歡迎你也來參加我們的活動,我陪玫瑰到處走走,算是盡地主之誼,也不枉她特地來這麼一次。」我說。

    德明惑喟的說:「誰知道她就這麼走了呢?是她向學校說要停學,我們才知道的。偉,我錯怪了你,你說得對,我們都有企圖,只有你是純粹當她是朋友,你很有人格。」

    人格?我有什麼人格?我只比他們想得開一點而已。

    「我有時間先與你聯絡,然後我們一起去走走。」德明在電話里說。

    「好,我請了十天假,你是知道的了?」

    「大犧牲,平常要你缺一堂課也難,到底玫瑰與你是什麼關係,大家也猜不透。」

    我笑著掛了電話,玫瑰就來了。

    她穿了我第一次見她的藍狐大衣,裡面一件淺灰色的呢裙子,一直垂到足踝間。

    我笑問,「你買了多少衣服?恐怕幾箱子還裝不完。」

    她笑說:「你真是一見面就挑錯。」

    這個時候父母都不在家,傭人開了門,倒了茶,就回房間看電視去了。她進我的房間,就住地下一坐,也不管衣服好壞。我幫她脫了外套,她只穿一件粉紅的襯衫。

    「德明說他也來陪你,」我告訴她。

    「不要他!跟他出去幾次,我賣了給他似的,又到處說我的壞話,他這個人很可笑。」

    我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他很喜歡你,所以難免做點好笑的事,你不要怪他。」

    她笑,「你也喜歡我,怎麼你沒做這種事?」

    「怎麼沒有?我還鬧上警察局去,你忘了?」

    她馬上懊惱起來,「別提了,你再提,就是還生我的氣。」

    「好,不提不提。來,我們去夜總會坐坐,就回來,再想明天的節目。」

    「在屋子裡坐著就好,我現在不想出去了。」她笑。

    「那麼我放唱片給你聽。」

    「好一點的音樂。」她提醒我。

    「不是音樂,我讓你聽聽地方戲曲。」

    「好極了!」她拍手。

    我向她笑笑。

    我把唱片拿進來,選了幾張好的出來,正在忙,玫瑰忽然問:「偉,你真的沒有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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