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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01 作者: 亦舒
我一震:「幾時?」
「三月。」
「為什麼選這個日子?」
「我也不知道,可能存心不要等天熱。我竟見不到夏天,也罷,回家去,天天都熱。只是回了家,也太遲了,什麼都沒有了。」
我不響,有時候玫瑰是這麼的悲觀,我說不出安慰的話,回去了,她說她要回去了。
「你是明白我的,是不是?」她問。
明白她?我並不明白她,恐怕誰也不明白她。
「你不生我的氣了?」她問:「那倒很好。」
「那事是我搞的,倒是你應該生氣。」我說。
「你器量很大,偉,我喜歡你這一點,但是你一點也不生氣,妒忌,我就不舒服,那天失了你的約,原是故意的,沒想到,你誤會我有了意外,家裡的人說:你在門口,等了我很久!對不起。」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問:「你要我妒忌做什麼?不見的就此你便舒服了,你又不要我這種男朋友,你要的是一個影子,那有什麼好處?影子也是找得到的嗎?依我說,你在這裡好好地念書,好好地找上一個男朋友,忘記那個開貝殼店的人,也就是了。」
「你……我早已忘記他了。」她的眼睛看得很遠。
我啼笑皆非的看著她。忘記了?這樣叫忘記了?才怪。現在她正思念深呢,還說忘記了。
我坦白的說:「找我沒用,找誰都沒用。你要的不是我們。至於我,我不過比別人更鈍。你與我在一起可以放心,是不是?」我笑了。
她的臉忽然之間紅了。
我從來沒見過她臉紅。我無意說她老皮老肉,不過她不容易尷尬,那倒是真的。我又造次了,其實這樣的事,她知道,我知道,不就行了,為什麼我一定要說穿了為止?又有什麼味道?
由此可知我還是沒有爐火純青。
「你知道我是喜歡你的。」她隔了半晌才說。
「喜歡有什麼用?一隻狗一隻貓,一件衣服,一塊蛋糕,你都喜歡呢。」
「你要這樣說,我有什麼辦法?」她忽然又倔強起來。
「玫瑰,不要開我玩笑了,我很清楚我在你心目中是什麼地位,你何必哄我?」我苦笑,「你可以哄的人這麼多,決不在乎我的,我不生你的氣,但是你……」我不說了。
她不出聲,臉色更白了。這半年來,我看著她瘦下來。
從第一次舞會出現,到現在,人是換了一個人了,但是眼睛沒換,眼神里寶光流動,有種隱隱的邪氣。
終於有一天,她會知道,我對她是真誠的。
那個時候,她幾歲了?四十歲?五十歲?也許我們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碰到了,她會過來說一聲,「偉,我知道了。」也許不會,但在她眼睛裡可以看得見。
「我到你家去坐一會兒,好嗎?」她問。
「那天坐了那麼久,還不夠?」我也問。
「你是不想我去?」
「沒有,歡迎之至。」
看,誰都不能拒絕玫瑰,唉唉。我有多少功課要做,她去了,我如何可以集中精神?但想到同樣的傻子全校都是,我也就不出聲了。
到了家,媽媽先誤解地微笑,她以為玫瑰是我的女朋友了。玫瑰老實不客氣的往昨日那張椅子一坐,她那種孩子氣的表情,仿佛把那張椅子當作她的東西一樣,然後拿出我的小說,書報,一本本的翻開。我發覺她一到房間裡,就靜了下來,像頭貓一樣的蜷伏在一角。
我索性拿出功課做了起來,不去管她。
她看了半晌的雜誌,抬起頭來,問我:「糹字旁一個官字,什麼意思?」
「綰,縛在一起。」我問:「你在看什麼?懂嘛?」
「有點懂,這本雜誌好,我把這段東西讀給你聽,看錯在哪裡,好不好?」她仰起頭來。
「好,你讀。」我放下了筆。
她這麼認真。也許她需要的不是朝九晚五的上課,而是一個上好的補習老師。她是好學的。
「不要笑我。」她說。
「誰笑你?」我說:「讀吧。」
她翻開了雜誌,「秋來的景兒月掛簾,月掛簾,暗想芳容真可憐,當初指望與你紅絲綰,誰知如今各一天,誰知如今各一天!」
她聲音很輕,每個字都念得很準。不容易了,半年前,她還是「你好嗎?」「吃了飯沒有?」的階段,現在能明白這種曲子,真算是難得了。
我看著玫瑰,心裡對她的憐愛漸漸又上來了,才幾天前受的氣,不知扔到哪一個角落去了。
可憐她的心不用在正經事上,不然升級還成問題?
她說:「我們家從來不買這種好雜誌,不然也學到點東西。」她索性坐在地上,把我所有的東西拖出來看。
我笑了。她的驕傲(5) 她又不肯放過我,「笑什麼?你在做什麼?」她探頭過來,「喲!寫什麼?『如何解決英國經濟缺點』?這麼大的題目,如果答得出,你可以做首相去了。」
我伸個懶腰,「可不是?從此可見教授的糊塗,老實說,這間學校,我覺得頂幼稚,不過是混張文憑而已。」
「啊,你有這種想法?」玫瑰問,「我不知道,我覺得學校蠻好的,只是我不用功,把時間浪費掉了。」
「你這麼想就好,不滿現實,做人不會開心,像我就覺得課程越來越無聊,巴不得到外國去跑一跑,看看那裡的學校怎麼樣。」
「也不過是一樣罷了,」她笑,「不過遠,看不清楚,看不清楚的東西都是好的,是不是?」
「並不見得,」我說:「我把你看得清清楚楚,但你還是好的,「我一點開玩笑的成份也沒有。」
「我有什麼好?」她低下了頭,「這麼講,我很難過。」
「好有很多種,你是好的。」我說:「將來你會明白。」
「好?」她笑了。
這是我真正與她在一起,單獨的在一起。
媽媽拿了點心,茶進來,招呼我們,玫瑰只微笑,也沒多吃,她永遠有她自己的一套,像個野人一樣,我不太明白她,但是看媽媽的面孔,媽媽似乎對她印象不錯。
這個當兒,她坐在我椅子的扶手上,看了上去,她真像我女朋友一樣,難怪媽媽誤會。
她在我房間裡坐了一個下午,我什麼都沒做,只用筆在紙上畫來畫去,陪她閒聊,但是時間沒有浪費。
她走了以後,媽媽問:「她叫什麼名字?」
「玫瑰。」
「很好的名字。」媽媽說:「長也長得好。」她又補了一句。
「媽媽,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同學。」
「自然先是同學啦,有誰說她馬上就做你女朋友?」她還是不相信。
母親們永遠是一個模子裡出來的。
第二天上學,玫瑰穿了一件墨綠織錦緞的棉襖,閃著金絲歲寒三友的圖案,這棉襖倒也罷了,那顏色襯著她的皮膚,卻有種說不出來的美,到這個時候,連女同學都說:「玫瑰穿中式衣服倒過得去,西裝在她身上妖里妖氣的。」女孩子肯說另外一個女孩子「過得去」,那是大事,太了不起的事。
放學她等我。
「到你家去做功課。」她說。
「為什麼?」我詫異的問。
「你家氣氛好,好象有神幫忙似的,做得一定特別快。」
「笑話了。」我笑說。
「我可以來嗎?」她問。
「當然,來好了。你不回家換件衣服?」
「是要回去一次。你不相信,自從那次之後,我很少放學不回家,叫他們擔心,也真是罪過,你不知道,我現在聽話得很呢。」她有點洋洋自得。
我說:「很應該這樣。」
她跟在我身後,不響。我倒有點奇怪,平時她早就嫌我嚕囌了,今天卻沒有,為什麼?我看了她一眼。
她說:「你不知道,自從那天警察來過之後,左右鄰居都知道了,那個阿飛想必也知道了,故此以後竟沒有再出現過,多虧了你。」
「這倒是好,那個阿飛,我最擔心。」
「到後來,我倒不怕他了,我什麼都不怕了。」
「什麼都不怕,也不好。」我說。
她橫過來一眼,「我有什麼叫你滿意的沒有?」這句話說得大有下文,我沒有接下去。
從此玫瑰天天來「做功課」,也的確是做一點功課,然而連家信都在我那裡寫,每天兩個鐘頭才走,多餘的時間就看閒書,她倒是有興趣,什麼都看。
她拿起了聊齋,被我一手拍落,「你看不懂的。」
「看也不給我看,怎麼曉得我看不懂?」
我無可奈何的說:「即使要看,也等暑假再說,現在你哪來的空?」
「反正我閒著,我要看!」
「好好好!你去看,看完了說說心得。」我取笑她。
她瞪了我一眼,不響,帶了那本書回家。從此我也忘了,我當然不知道她在看,也不相信她會看。誰知道她就是憑書後的一點註解,好好的看了起來,過了一個星期,她居然解釋了一篇給我聽,解釋得很不錯,我驚異她的聰明,既然來了這麼一趟,我也就儘量都教給她,她對課程沒興趣,就教她別的好了。我每天晚上都跟她讀篇聊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