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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01 作者: 亦舒
    這麼多人看了這場好戲,不到半天,學校就傳得沸沸騰騰了,也許玫瑰還把我當傻蛋講,一直笑,就像講一篇電影一樣。

    我是頭一個不要面子的人,我不介意失面子。麵皮是什麼呢,不過是表面。人家怎麼樣,理得了這麼多?然而我對玫瑰卻是徹頭徹尾的失望,痛心。

    她當初來的時候,還不是這個樣子的,那個時候蠻好,頗努力將來,一直叫我補功課,然後她那個男朋友結婚了,她就從此換了一個人,現在到學校,也不過是應個景,我還以為她有得救,現在看來,是沒有什麼希望了。

    早知道當初由她回去,倒也是一件好事。

    但是那個時候,大家又拚死命的留她。

    我回到家裡,就覺得頭痛,身體碰到了床,便不想起來,我呆呆的看著天花扳,如今怎麼辦好呢?明天還是要去上課見人的。見就見吧,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我翻了一個身,因為昨夜根本沒有睡過,所以居然睡著了。

    睡了三個鐘頭,母親把我叫醒。「醫生來了。」她說。

    「怎麼就叫了醫生?」我問。

    「我摸你的額角,滾燙的,又睡得昏昏沉沉的,分明是受寒了,叫醫生來打一針退了熱,有什麼不好?」

    我點點頭。

    「怎麼會淋了一夜的雨?」媽媽問我。

    「看足球去了。」

    「是不是?」媽媽抱怨說:「明年離了家,也是這麼來著,誰吃得消你,瘋瘋顛顛,沒點正經。」

    醫生打了一針,放下藥走了。

    媽媽這才想起,「啊,有一個同學來看你。」

    「是德明嗎?」我問。

    「不是德明,德明我認得,是個女孩子,也來過幾次。」

    「女孩子?」我抬起了頭。

    「是呀,長得很好那一個,站在門口,問我你怎麼沒上學。我說你不舒服,正睡覺呢,她說待會再來,就走了。」

    「啊!」我淡淡的說:「是個同學,她如果再來,就說我病得不能見人了。」

    「你這算什麼?病得不能見人?無端端咒自己的人倒少有。」媽媽說:「有人來看你,你就說幾句話。」

    「媽媽,」我說:「我不是孩子了。」

    「好好好。」她賭氣出了我的房間。

    我心想,玫瑰,她看我來了,我倒沒想到她還有一點點同情心。然而她來看我做什麼?是像可憐一條狗那樣嘛?她也可憐我?我賭氣的想:我不要見她,我才不要。

    跟著賭氣之後,我心平了,我還是決定不要見她。這樣子沒有結果的事,還是不見的好。她這次來,不過是帶著歉意,歉意過後,她不過如此,我何必欠她這個人情?

    不要見她。

    到了下午,她還是來了,是德明陪她來的。說她聰明,也真聰明,她一個人來,我可以推掉她,但是德明可以自由的進出我的房間,我推也推不了。

    德明說:「你怎麼就生病了?玫瑰來看你呢。」

    「我衣冠不整,不能見女孩子。」

    「偉,這半年內,你益發酸了,看你那樣子!」

    「你看我這樣子,還能見人嘛?」我問。

    「奇怪,忽然之間大發厭世之言,不見人?難道明天你就不上學了?我不相信。」

    「你與玫瑰回去吧。」我說。

    「我來了就得見到你。」玫瑰的聲音在房門口響起來。

    我轉過頭去,看見了她。她長發扎在腦後,穿一件咖啡色白點子的毛衣,米色長褲子。外

    面還是在下雨,長褲下截默默斑斑的水漬,她永遠是這麼不經意,這種脾氣,多久才改呢?卻又這麼扣著我的心,我嘆了一口氣。

    玫瑰的臉色蒼白,沒有化妝,怪可憐的倚在門框上。

    德明不知就裡,連忙拖過了一張椅子,他說:「玫瑰,來坐,你還沒來過這間臭房吧?別客氣。」

    我看著德明,他們倆個又幾時和好了?玫瑰與「那個開跑車的混小子」出去之後,德明不是跟她沒來往了嗎?怎麼又陪她來看我呢?玫瑰的法寶是多的。男孩子在她手上像牽線人兒以的,暈頭轉向,也不能怪他們。

    她要德明做什麼事,只要回頭笑一笑,說聲對不起,也就可以了,還費什麼功夫?

    德明說:「坐呀,咦,怎麼不說話,吵了架嗎?」

    玫瑰說:「才沒有,偉不跟任何人吵架。」

    我說:「病得累了,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德明看著我,「至少該說『不敢當』,好了,我還有課要趕回去,玫瑰,明天見。」他說:「你多留一會兒,偉這裡的點心最好吃,你不會反悔的。」

    這小子匆勿的溜走了。

    我仍默默的躺在床上,假裝閉目養神。

    玫瑰坐在椅子上,一點聲音也沒有,也不動,我隔了十分鐘左右,實在忍不住,睜開眼睛看看她,她低著頭,在看自己的雙手,我只見到她一頭黑髮在肩上,濃眉,長睫毛,整張臉是靜止的。玫瑰很少有靜的時候。不過真的靜下來,又有一種說不出的美,我看得呆呆的,隔了很久,她的睫毛才會閃一閃。

    我真希望她永遠有這麼靜。

    我說:「你怎麼不去上課?最大的損失是缺課,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把眼睛轉了方向。

    她不答。

    我又說:「昨天給你家惹了不少麻煩,對不起。我已經去銷了案子了,不過警察說既然這一區有這麼一個人,他們就加緊巡邏才是,這一來,大家可以放心。」

    她不是聽不出我語氣里的諷刺,但是她還是不響。

    我說:「醫生來打了針,這些針藥都有催眠作用,我想睡一會兒,謝謝你,你請回吧。」

    玫瑰還是不出聲。

    我只好閉上了眼睛。

    我怎麼睡得著呢?有她在身旁。但是我儘量閉著眼睛,不去睬她。多睬多麻煩。

    隔了約莫一小時,她才走了。

    臨走時,她把臉趨近我的臉,看了我一會兒,我還是裝睡,但是覺得她的呵氣。然後我聽見她向母親告辭,開大門關大門的聲音。

    多麼長的一小時。

    她就那麼坐在我身旁,一聲不響,多麼長的一小時。我想,不過她還是走了。總是要走的,不如不來的好,她來做什麼呢?一句話也沒有說,坐在椅子上那麼久,恐怕她一生中還沒有遭遇過這樣的冷淡。然而叫她試一試也好,她把每個人都當作腳下塵土,活該也輪到她有這麼一天。

    但是我對她還是心腸軟的,不忍她一直坐下去。

    我的熱度當天夜裡就退了,吃點粥,精神恢復了一半。第二天還是去上了學。

    德明問我:「玫瑰跟你說了什麼?」

    我答:「一句話也沒有,你走了,她也走了。」

    「奇怪,昨天她主動來找我,求我帶她來見你,從來沒見過玫瑰有這麼低聲下氣的,本來我也想趁機吊起來賣,奈何總是狠不起心,她就是這樣,不見得是好女孩子,但也不壞,看見她,我們都沒辦法,被她牽著鼻子走。」德明停了一停,「不是我說,玫瑰這女孩子,有時候……太過份,不懂得適可而止,這是外國人脾氣。」

    我不響。

    看來德明也夠了解她的,只是大家都拿她沒辦法。

    我決定抗拒她到底。一朝被蛇咬,終身怕繩索。我實在為她喪盡了自尊心,經過前天那種事,也只有我才有臉到處走——怎麼見得她一定會赴我的約會?怎麼見得她不會失我的約?我真是天真得可笑。報警,到現在想起那個警察的表情,臉上還似磨過姜似的辣。也只有我一個人有那種膽子。

    好了,一輩子明哲保身,沒想到現在弄得身敗名裂。如果再與玫瑰纏下去,我還不知道會做怎麼樣的事呢。

    不過這也不能怪玫瑰,色不迷人人自迷。現在我也像那班女同學一樣,只希望玫瑰回家去,眼不見為淨。

    果然沒多久,這事就傳開了,並不見得是玫瑰說的,是當天圖書館裡的女同學,見我氣急敗壞,天黑了還去學校找玫瑰,一時好奇,查根問底,終於發掘了不少真相,於是當作笑話講。

    我並不理這麼多,只是比以前更沉默。

    在學校還那麼多事非,就因為玫瑰長得好一點,這些人臉色就發綠,妒忌得什麼話都編,結論是:「偉有得苦好吃了!好好的去碰玫瑰,本來還以為他高人一等,但也不能怪他,玫瑰……」把玫瑰說成了狐狸精。

    我更後悔了,後悔那天衝動,把事情弄大了,等不到玫瑰,索性回家不就是了,怎麼這麼多事?現在連她牽涉在內,想深一點,她該怪我才是。女孩子失約,本來稀疏平常,只有我才看得那麼重。

    放學了,玫瑰跟在我身後,慢慢的走,不解釋什麼,不發一聲,我嘆口氣,轉身停步,「你跟著我斡什麼?」她也停了腳步,又是不出聲。

    「玫瑰,回去吧。」我說。

    她看著我,「回到哪裡去?」總算開口了。

    「家去。」

    「什麼家?」

    我笑了,「我又不是移民局,難道把你趕回去不成,自然是這裡的家。」我說:「回去吧,做功課。」

    她搖搖頭,「別提功課了,我也真的要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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